一天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在等着,想知道皇帝和太后这一场斗法,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
一直到今天襄国公挨了廷杖被抬出宫来,就有人说襄国公是为了黎王求情才被皇帝杖责,紧接着就有消息说,太后封宫,也是因为太后为黎王向皇帝求情。好像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解释,觉得太后就是为了黎王才被迫封宫。
“是……皇、皇、皇……”米嘉芝脸色瞬间煞白,半晌都说不出后面那个字。
若是太后主动散布这个消息,前天颁赐懿旨的时候,众人就应该知道了。
如今消息隔了两天才传出来,不是皇帝的手笔,还能有谁?——这种节骨眼上,谁敢乱传消息编排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谢茂可不是个讲道理的皇帝,杀起宗室来都不眨眼,审案子都能无赖到不要证据。这时候不知死活去招惹他,不怕被剥皮吗?
“那必然就是圣人放出来的风声了。”池枚结论道。
左味口吻中带着相当明显的幸灾乐祸,故意不解地问:“啊,那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池枚不语。
米嘉芝脸色煞白。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一想,唔,”左味看着米嘉芝吓得煞白的脸,觉得特别爽气,故意替他分析,“咱们圣人和黎王还真是亲兄弟呢。小侄看哪,和黎王在黎州故意拖延行事的作派一样,圣人此举,想必也是一种不宣于口的恩慈。”
“圣人何等英明烛照之人?只怕是早就知道此事内情了。只是不大想一个一个地细查。”
“毕竟查起来朝局动荡、物议蜚声,圣人慈悲,不愿意伤筋动骨。只等这些涉案的罪人自己找条绳子挂干净,圣人满意了,自然就会放过他的徒子徒孙。”
“若是这些人给脸不要脸,半点体面也不要,那也——”
左味看着米嘉芝眼也不瞬,嘴角带着冷笑,“怪不得圣人降下雷霆,不留情面。”
米嘉芝乍惊之后已收摄住心神,闻言急怒攻心,怒斥道:“你便以为自己摘得干净吗?当年东胜党坏事,我们南明一派一样被压得十年喘不过气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找一根绳子自挂了,你便逃得脱?可别忘了,你爹左英轩才是最后一任党魁。”
近二十年来南明派处境不算宽舒,自左英轩死后,南明派就没有再推举党魁了。
左味立刻回敬:“高门君子谈吐竟如市井流氓,这是你该说的词儿吗?”
把米嘉芝气了个倒仰,池枚连忙劝架:“小师叔,您别和他个浑人一般见识,当务之急,咱们先商量对策。”
左味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对策?咱们那陛下是好对付的么?还想赖着不死不成?”
米嘉芝确实想赖着不死。
他入京的时候,谢茂已经不再需要耍无赖了,他见识的皇帝,是一位非常温和宽裕的圣君。
他当然也听说过皇帝不经堂审剥皮杀人的事迹,可那不都是登基之初,帝位不稳时的无奈之举么?这些年怎么不见皇帝再撒泼了?一个皇帝,皇位坐稳了,他就不会随便发疯。穿上鞋子的人,总比不穿鞋子的人稳妥些。
“党争这种事,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之人容易,要定罪名,只怕不大容易。”米嘉芝说。
他用隐含着期盼的目光望着池枚,希望这个聪明稳重的师侄能给他一些支持。
池枚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低声道:“小师叔说得,也有道理。”
“譬如查到刘世新头上,他与寇真苑合谋指使下官宋彬,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这是听事司能拿到证据口供的,实打实的罪名。”
“再往上,查到刘大川师兄头上,查到池枚贤侄头上,要说他们借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的官司,攻讦吏部文选司,攻讦单阁老,甚至借刀杀人,挑拨陈阁老一党与吴阁老一党厮杀……”
米嘉芝绝口不提更往上的自己,先把池枚拖下水,池枚微微抿嘴,左味则对他怒目而视。
“罪名是极严厉,党争乱政,可夷三族。”
“但是,这罪名根本就不可能查出实证,如何定罪?”米嘉芝肯定地说。
攻讦文选司,攻击单学礼,挑拨陈党吴党相争,这都是党人间存于一心的默契。
没有人会大喇喇地在给盟友商量的书信里写,你去陷害谁,然后攻讦谁,借此达到什么的目的……谁会傻成这样?这不是写信,是写认罪书。
左味笑道:“小师叔怕是不知道咱们圣人的脾性吧?漫说他杀人不需要罪名,就算要罪名,这还不好找么?什么贪污、渎职、大不敬……莫说是当官的,就是个老老实实吃饭睡觉种地的农夫,我也能给他找个能砍头的罪名来。”
说到这里,米嘉芝已经彻底镇定下了心神。他懒得跟左味废话了,端茶啜了一口。
池枚叹气道:“先抓人再栽罪名,也不是不可行。不过,这样做很容易闹得人心惶惶,更会败坏朝廷风气,圣人应该是不愿意轻易这么做——否则,他何必故意放出风声来?”
正是谢茂不愿闹得鸡飞狗跳,所以才暗示闹事的南明派和东胜派自我了断。
米嘉芝是南明派目前最重要的大佬之一。
——蔡振是都察院的长官,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和身为吏部尚书的米嘉芝同为九卿之一。然而,蔡振常年借口足疾不理事,实际用处并没有米嘉芝那么大。
米嘉芝当然不会轻易自裁。哪怕他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和预谋得利者。
池枚身为南明派在京的联络人和核心弟子,权位不显,又亲自涉及了与东胜派刘世新的交涉,只能选择第一个牺牲。他起身笑了笑,拱手道:“我先试一试吧。”
左味拦住他:“师兄!”
“家中妻儿就托付师弟照顾了。”池枚深施一揖,推门而去。
※
衣飞石“受杖”离宫当夜,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于家中自缢身亡。
第167章 振衣飞石(167)
池枚寓居京城,住的是左家位于刺柳河畔的两进小宅。因与户部、光禄寺、翰林院比邻,进宫也有便道,住在刺柳河畔的多是官宦人家。池枚寓居的这座宅子虽小,却极其抢手,想买都买不着。
他当年进了翰林院,师叔左英轩关照他,就近借了个宅子给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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