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衣飞石一直固执地觉得皇帝错了,他说服不了皇帝,心中却很不服气。
谢茂不愿和他争执,二人就将这个问题搁置不谈。
衣飞石始终认为这事不算什么。
他是臣子,臣子岂有不受皇帝脾气的?犟不过皇帝,他既不能发脾气也不能动心机,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直到那日长信宫叙话,他主动请命去处置吴祭酒府上骚乱,皇帝露出那样惊喜的反应,他才知道,原来被他一向轻视的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自视为臣下,皇帝却不单单把他当做臣子。
他心中堵着一口不服气,皇帝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张开羽翼圈着他。
他是不服气,可皇帝也从没想过给他委屈吃,他心里不甘愿的事,皇帝从不让他去办。皇帝驾驭群臣向来蛮横,要么服,要么滚。唯独他不一样。皇帝准许他不服气。
这让衣飞石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坠得难受。
身在这个时代,衣飞石能爱人的方式就那么几种。越心爱皇帝,他对皇帝就越恭敬虔诚。
他不止是臣子,也是皇帝的爱人,所以他觉得自己忍着皇帝给的脾气和委屈都是应该的。他和皇帝的关系,就是臣仰头君俯视。他没有妻齐敌体的念头,他与皇帝天然就该是皇帝发脾气,他低头受着的关系。
……却原来并不是他忍让着皇帝,而是皇帝一直忍让着他。
皇帝不止忍了他的不服气,还默默地将大部分立嗣的风险从衣家转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正当壮年、乾纲独断的皇帝,谢茂下旨修订礼书,这事没个三五年且不能收拾清楚首尾,完全可以称作是太平朝最大的几件事之一。
这和皇帝留下遗诏传位,或单纯册立储君的立嗣之法不同。一旦在册立储君之前,朝廷修完了太平礼,任何人想要质疑嗣女的合法性,都不能简单地攻讦衣家胁迫蛊惑或嗣女篡改圣旨。
圣意昭昭,根本篡改不了啊——
立嗣女就是皇帝的意思,为此皇帝不惜修了宣化礼。
相比起皇帝在暗中所做的一切,衣飞石觉得自己这十多年来自负隐忍都显得极其不驯可笑。从来皇帝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给皇帝的是什么呢?避而不谈,冷眼旁观。
衣飞石哑口无言。
他低头靠在皇帝怀里,想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愧疚,也很后悔。如果时光倒转十多年,他一定不和皇帝顶嘴,一定乖乖听从皇帝的旨意,皇帝说要立嗣女,他就磕头谢恩。然而,时光是不能倒回去的。
他不服气地和皇帝犟了十多年,皇帝非但没有惩戒他,反而一直好好地宠着让着他。
“此事不易做。不是臣狂妄,听事司门路虽多,论身手不如羽林卫。此事臣来办吧?”衣飞石主动请命。
“如今用不到你。”谢茂仍然拒绝。
见衣飞石已听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居然也没反对自己的计划,谢茂就挺高兴了。
在谢茂心中,衣飞石仍旧是不赞同嗣女计划的,他也不想多说这件事,平白坏了相处的温馨默契:“外边跑了一天,累不累?朕在殿内蜷了一日不大松快,待会去书房看折子。夜里再陪你。”
——怕衣飞石身上带伤,又在自己跟前强撑着,所以,谢茂打算避出去。
衣飞石这样的体格修为,挨上五十刑杖本也不算什么,架不住他受杖时撤了一身内力。
失了戒备的衣飞石也是肉体凡胎,胳膊粗的刑杖抡圆了朝脊背上击打,没打断脊骨是两个施刑的侍卫不敢下死手。饶是如此,他人前人后毫无异色的模样也是强撑着的。
皇帝很体贴。衣飞石却不敢再顺水推舟瞒下去。
谢茂才要起身,就被衣飞石拉住了胳膊,低头说道:“我不累。”
“那你陪着朕。”
谢茂最受不了心上人的挽留,就这么轻轻拉一下,骨头都酥了大半。
“歪一会儿?叫人来唱曲儿。”
衣飞石十分头疼,现在龙幼株也见了,饭也垫上了,再不跟皇帝解释,难道还要拖延一二?可他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皇帝又要岔开话题去找消遣,那是真的不想探究他的“秘密”。
不探究当然好,问题是,皇帝他喜欢瞎想啊!今天衣飞珀就倒霉了,明儿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他这么板着腰身僵持瞬间,谢茂就察觉出他的纠结了。问道:“怎么了?”
“臣身上的伤与臣父无关。”衣飞石下意识地回答。
“你是要替衣飞珀找朕讨公道来了?朕训斥他的话,哪一句不对?”
谢茂脸色沉了下来,装了一天瞎子,早憋着难受了,衣飞石居然还敢和他犟嘴,“原来你受伤了?朕竟不知道。不是镇国公打的,那是怎么来的?这世上还有能打伤你的人?——不是你爹,莫不是朕打的吧?”
皇帝这推理也是干脆利索了,堵得衣飞石哑口无言,半晌才说:“臣。”
谢茂看着他。
“是臣自己。羽林卫是臣所领,陛下宫外遇刺,是臣玩忽失职……”
衣飞石当着三个心腹校尉的面挨了一顿刑杖,其中考量颇多。
当着皇帝的面,他就不能解释其中的细节——比如他先坏了规矩,莫沙云有样学样。
就皇帝那么护短的脾性,从来都是朕小衣能做的事,你们就能做?你们不能做的事,朕小衣难道也不能做?只怕皇帝一句话没听完,就能下旨把莫沙云砍了。
衣飞石只能认真地反省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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