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这会儿是病得憋不住,到底还是得当着他的面泻下,叹气道:“朕一世英名。”
衣飞石在旁扶着他,给他揉肚子,事毕亲自擦洗,半点不嫌腌臜。
宫人收拾妥当退得远了,衣飞石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贴上来,搂着谢茂低声道:“臣才是陛下近臣。陛下身上不好,臣总不能连奴婢都不如。”
谢茂挨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依恋地说:“总是小衣待朕最好。”
衣飞石就想起很多年前,皇帝病倒那一回。
那回他自作主张去了黎州,拦住了作死的黎王谢范,回来被皇帝捉住大发雷霆,那一回皇帝也是受了风寒,烧了起来,被他两句话说得发昏,第一次发狠要打他——
当年不被理解的焦急、痛苦,如今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衣飞石能想起来的,还是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气成那样了,也只是叫掌嘴。
当年发脾气打了衣飞石巴掌的事是皇帝跟前的禁忌,谁都不能提。衣飞石则不然,他根本就不记得被皇帝逼问为难的焦虑了,想起当年还觉得挺甜蜜。
毕竟,就他当年干的那档子事,搁旁人身上夺职回家是没跑了。对着他,皇帝就只会嚷嚷。
生了病的皇帝就是这么毫无理智。衣飞石轻轻抚摩谢茂背心,安抚着他:“您歇一歇,还能睡半晚上呢。夜里觉养人,昼间补不上来。”说着钻进被窝与皇帝挨在一起,“臣陪着陛下。”
谢茂歪在他怀里睡了片刻,胃里翻腾又爬起来吐,衣飞石捧着痰盂替他拍背。
然而,刚才就吐光了胃里的东西,这会儿只会干呕,胃袋都似抽了起来。这会儿连药都不敢喂了,先喂了些填补的汤水。赵云霞跟着又来扎了两针,只觉得皇帝这症状见所未见。
一直折腾到天亮,终于不吐不拉了,皇帝开始叫耳心疼。
“老这么不能休息可不行。”衣飞石拽着赵云霞讨主意,“要么你给陛下开一碗安神汤。”
给皇帝开安神汤?赵云霞不敢轻易拿主意,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说得僭越了,低声道:“我与陛下商量,等旨意吧。”
没一会儿,皇帝就吩咐下来:“安神汤先熬上,朕见过大臣就喝。”
皇帝昨日传旨,命衣尚予与谢范觐见,今日一大清早,二人就联袂进宫来了。
镇国公衣尚予已晋八十高龄,纱冠下皓首如雪,看身影却矫健如壮年,与年近花甲的黎王谢范并行一处,若是不看他那满头白发,几乎都看不出他比谢范高出一辈的年龄。二人一同入宫,微微发胖的谢范走着走着就喘气,还是坐着轮椅的衣尚予扶了一把,把他一路推着进来。
——这要不是还得继续装残废,衣尚予都想把轮椅让给谢范,你坐着,我走。
“这些年……咳咳,疏于拳脚,镇国公您见笑了。”谢范老脸一红,跟衣尚予打哈哈。
衣尚予对他略微鄙视。当年也是骑快马开硬弓的将军,府上养几年就堕落成这样。不过,衣尚予这张脸上素来寡淡,鄙视也不大显得出来,谢范就很高兴地跟他谈论起刚出生的小曾孙。
黎王府世子谢圆与世子妃成亲之后,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谢嘉成,幼子谢嘉耘,女儿谢苗苗。
谢嘉成今年十五岁,去岁娶了林家的八姑娘,二月里就得了个儿子,乐得谢范合不拢嘴。
“恰好求陛下赐个吉祥名儿。”谢范美滋滋地说。
谢范得了头一个曾孙,新奇得很,衣尚予早二十年就抱上曾孙了。
前些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睿都纷纷娶妻生子,衣尚予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五世同堂,玄孙在怀。只是,孙辈再多,儿子都不在身边,他到底觉得膝下凄凉。
二儿子跟着皇帝常年住在宫里,三儿子跟着谢团儿也常年住在宫里,好像但凡是个姓谢的,不管男女都能拐他一个儿子,衣尚予能怎么办?
衣尚予与谢范各怀心思进了宫,谁都没想到,身体一向康健的皇帝竟是传临终遗诏。
太极殿里忙忙碌碌的宫人奴婢穿行不断,看见守在殿外的太医,二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进殿就闻到残留的熏香,近身服侍的奴婢全都带着两分憔悴之色——皇帝已经折腾了两夜了,外边小宫婢、小宫监能轮班休息,各个近身的奴婢哪里换得了?轮休的都上赶着来候着听吩咐。
“请陛下圣安。”谢范上前施礼。
衣飞石则连忙下来搀扶老父,歪在床上的皇帝已吩咐道:“免礼,都免礼。”
“朕记得今日是李玑在内阁当差,叫他来。”
谢茂揉了揉耳朵,吩咐给镇国公和黎王赐坐,“今日叫你们来,是为朕百年之后……”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衣飞石陡然僵住的身影,不禁笑了笑,改了口哄衣飞石。
“朕已天命之年,该议一议这事儿了。”
这话是很说不通的。被谢茂招来的衣尚予与谢范二人,一个八十好几了,一个年近花甲,哪个都比谢茂年纪大,若真是未雨绸缪,也不该是找这两位来商量。
谢范与衣尚予都能闻见殿内的药味儿,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间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叹息。
衣飞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紧门户,他自己则亲自盯在门前。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从来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时心乱如麻,很想说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乱想想多了,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皇帝“胡闹”。
“保保十八岁了。朕在他这个年龄啊,也当了两年皇帝了。”谢茂笑了笑,“他是个聪明孩子,江山托付给他,朕是放心的。只遗憾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济,到头来,政事还得团儿多费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后,保保继嗣皇帝,让团儿临朝辅政,扶他一程。”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要多看顾一二。”
谢茂问的是衣尚予。
对于谢范而言,外孙亲政是一回事,女儿辅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儿辅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皇帝意思意思问他一句,他难道还敢反对皇帝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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