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舜看着这一群穿着脏棉服凉拖鞋,脚趾和脸上生着冻疮,时不时吸着鼻涕的孩子,说:“我是萌豆基金的调查员,主要负责一线核实资料。易女士,你们家……”他努力看了看,这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全都乱糟糟地穿着打扮,根本分不清楚男女,“不是只有四口人吗?”
宿贞主持的萌豆计划是针对乡下女童的助学就业项目,暂时还没能铺设到桂省西北的偏远小村来。不过,国家的精准扶贫计划一直都有,易老二对此是比较熟悉的,她把容舜当作政府公务员了。
“我们不去镇上住。这里还能种点土豆吃,镇上吃什么?”易老二没好气地说。
去了镇上,政府安排上工,一天到黑上班,咋个照顾孩子?她是个瞎子,又看不见东西。政府说可以安排她去学盲人按摩,一个月起码五六千,她才不信,钱那么好赚?就是想把她一家哄到镇上,等她们不是贫困户了,政府就不管了,以后饿死都跟政府没关系。
现在乡下住着,种点土豆,每年政府都要发钱发种子,实在没吃的了,去村干部家里打滚,政府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饿死。
“不是让你们去镇上住。就是如果你让女孩子去上学,每年都可以领钱,如果你家的女孩子成绩好,修够学分,到年龄了,我们也可以安排工作,定向培养。”容舜借用了这个身份,不厌其烦地解释,否则,他用什么理由接近这家人?还要和兰小何一起生活几天。
易老二吃惊地说:“为啥女娃上学领钱?男娃不能领钱吗?”
容舜知道和她没法儿讲道理,说:“这是规定。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上学太远了。”易老二念叨,又问,“能领多少钱?”
容舜对萌豆计划了解得不多,这会儿也能耐着性子跟易老二瞎扯。他荷包是鼓的,福利随便瞎开也无所谓,撑死了这个村、这个镇的女孩儿读书就业花费他全包了,能花他多少钱?
聊着聊着,容舜肚子咕咕叫了。
这时候已经是夜里快九点了,容舜中午在飞机上吃了点,接下来都没吃上东西。
“二娃!”易老二喊。
三娃吸着鼻涕过来:“二娃鸡儿痛。”被小阿姨捏了蛋蛋!
这都过去快半小时了,还不舒服?容舜连忙说:“我去看看。”不行赶紧送医院。
跟着三娃找到二娃时,那孩子正在地里扒土豆,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二娃看见容舜有点讪讪,三娃则对容舜抱以崇拜之心:“叔叔你也吃点。我们用灰焖土豆,我去给你要点盐。”
二娃是个老实个性,三娃明显比较活泼。
容舜蹲下来跟他们一起刨土豆,问:“兰小何是你们谁?”
“她就是。”三娃把一边擦鼻涕一边挖土豆的四娃拖了出来,他对妹妹毫不客气,直接揪衣领,仿佛这样能在容舜跟前彰显他的权威和本事。
容舜知道兰小何是易老二的孩子之一,他本以为是还未出现的大娃。
哪晓得谢茂让他找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瘦弱难看的小姑娘。兰小何个头不大,头发稀疏发黄,脏成一绺一绺,脸上挂着冻疮,颧骨高耸,完全没有孩子应该有的婴儿肥,也就比难民看着好一线。
“你几岁了?”容舜问。
兰小何低头不语,鼻涕流出来了,她就吸一下鼻涕。
容舜已经快要被这此起彼伏的吸鼻涕弄疯了,他感觉自己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鼻涕。
“你去镇上买点感冒药,吃穿用的也稍买一点。”容舜吩咐司机。
他要资助这家人很容易,但是,谢茂的要求是和兰小何在一起生活几天,显然是要他近距离接触兰小何的生活,而不是让兰小何接触他的生活。何况,救急不救穷。政府都救不了这家人,他怎么救?一辈子养着?
司机离开之后,容舜继续和兰小何套近乎,兰小何始终不说话。
没多久,易老二又在院子里大叫三娃,三娃跳起来,说:“叔叔,我去拿盐!”
兰小何这边油盐不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进展,容舜也不好背着家长长时间和孩子私下接触。再则,他也得去交代一句,说二娃没事。
他跟着三娃一起回去,说明了情况,又说天色晚了,他可能要借住。
易老二正在给容舜煮吃的。
黑漆漆的屋子里依然没有点灯,这里没有电,他们家也交不起电费。
易老二是瞎子,她做活儿都是摸着做,也不需要点灯。灶台上有个发黑的不锈钢浅口碟,里面放着两个鸡蛋。那是她刚才去小阿姨家里借的。——她和薛桂娟合不来,同样和薛桂娟合不来的邻家儿媳就成了她的盟友,刚才打死不出门的雷莉听见易老二去借鸡蛋,马上就来开了门。
鸡蛋在兰家是很珍贵的东西,孩子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一个。
易老二打算给容舜煮两个。
——司机一直没说话,易老二根本不知道还有个司机在。
“那你吃了蛋汤走。我给你放红糖。”易老二把蛋打进锅里。
正经说,就面前的卫生条件,容舜真有点吃不下去:“阿姐,我要借住,我今天不走了。”
易老二摸着铁勺子在锅里小心翼翼地搅了一下,她听不懂。政府来扶贫的干部要住村里是没错,她知道这件事,不过,那不都是去村干部家住吗?找她说借住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住她家?
这让易老二十分慌张,她说:“啊?这啊,……你住我家?我们家条件不好,你住不惯。”
“我找个地方靠一会儿就行。”容舜出重要任务时,熬上两三天是常事。
易老二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默许。
蛋已经煮好了,她把红糖卧蛋舀起来,给容舜找了个断了半截把儿的长瓷勺子,怕勺子不干净,还用自己的衣角擦了一下。
不等容舜对这碗卫生条件堪忧的卧蛋产生想法,身边就传来三娃咽口水的声音。
如今也才二月底,桂省西北临近贵省,这地方气候并不温和。
寒风呼啸的冬夜里,一碗散发着甜香热气的蛋汤,对饥寒交迫的孩子来说是个绝大的诱惑。
容舜把汤碗递给三娃,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他拿去给妹妹们一起分吃了。
让容舜意外的是,三娃接过碗就利索地咽了一个鸡蛋,另一个则分给二娃,二娃干脆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口都没留给妹妹们。几个妹妹也不哭不闹,只眼巴巴地看着。等二娃喝完了汤,最小的六娃和七娃竟然还抢着舔碗底残留的那一丝甜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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