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1 / 2)

贵妃裙下臣 山间人 2760 字 17天前

隆启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 洛阳终于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李太后一早便醒了,无力地半靠在床上,趁舒娘让人将殿里的门窗都推开透气时,就见到外头的银装素裹, 不由微笑起来:“今年的雪总算是来了啊。”

北风裹挟着凉意钻进屋中, 冲破炭火带来的暖意, 一下涌入她喉间, 令她忍不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舒娘忙迈着略微蹒跚的步子走近, 替她在偎得紧紧的绒被外又多披了件薄毯,再将温热的茶水送到她唇边:“殿下快喝些热的, 别冻着了。”

李太后饮了两口温茶,等喉间热起来,将痒意压下, 才重新靠回枕头上, 摆手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舒娘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确无异样,才起身去将放着早膳的几案端来,服侍她一点点吃下。

才吃完,外面的宫人便道:“皇后殿下来了。”

李太后漱过口,摆摆手让将几案端走后, 丽质已进来了,冲她笑着行完礼便坐到床边, 问:“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李太后身上没力,脸上却温柔笑着, 轻声道:“我好着呢, 没什么大事, 是你们太担心了。”

丽质没正面回应,只垂下眼道:“为人子女,自然最关心母亲的身体。昨日元英还让人知会,说是已在回洛阳的路上了,她也想着祖母呢。”

元英便是她那年在太原怀上的女儿,去年初才嫁了人,因夫君被外调扬州,便也跟着去了,如今听闻李太后病重,就忙不迭要赶回来。

李太后的病起于一个月前的一次宫宴。

那日本是太子的元朗同准太子妃过庚帖的日子,李太后高兴,便请了准太子妃的娘家人,和几位宗亲夫人一同在宫中小聚,谁知宴到一半,原本正开怀而笑的太后却忽然当众晕倒。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连番看诊查问后,道是太后年迈,身体疲乏所致,多加休养便好。可未等众人松一口气,接下来这一个月里,太后却始终卧床不起,原本康健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几个御医反复诊断商讨,最终仍是将原因归咎到年迈体衰上。

若是寻常疾病,再凶险,也有药可医,唯有衰老,药石无用。

李太后今年已过了花甲之年,一辈子没受过什么苦,在寻常人眼里,已能称得上福气不浅了,御医更宽慰众人,称太后尚能支撑一段时间,可对亲人而言,仍是难以接受。

舒娘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将敞开的门窗重新关严实。

丽质见状,伸手替李太后将后来搭上去的薄毯取下,将暖炉也拿走一个。

李太后听见唯一的孙女也急着回来,一时也不再宽慰旁人。毕竟,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

当初,他们就是这样送走了裴太后,如今,大约该轮到她了。

人到暮年时,总容易想起过去。不知怎的,一听说孙女的事,她脑中就自然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她半躺下,双目注视着床顶的锦绣纹样,忽然便道:“孩子,我还没同你说过我和你们父亲的事吧?”

丽质轻轻握住她搁在床沿的手,笑道:“没有,不如趁着今日三郎还没来,母亲先悄悄同我说说。”

李太后点头,慈爱的面容间露出几分温柔的怀念。

“那时候,我也像咱们元英一样,还是长安城里受父亲和兄长宠爱的公主呢。”

……

昭成十二年,城南芙蓉园。

今日是太子寿辰,由皇帝允许,在芙蓉园曲水畔设宴,邀城中宗亲、贵族家中的年轻郎君与娘子前来。

没有长辈们在场,芙蓉园里本该是一片热闹轻松的气氛,可身为寿星的太子饮了两杯酒后,面色便有些不好,周遭作陪的人自然也不敢肆意欢笑。

“那些胡虏真是欺人太甚!不过仗着多养了几匹好马罢了,竟敢对我大魏大放厥词!一个茹毛饮血、尚未开化的野蛮之人,竟敢扬言要我大魏的公主去和亲!”

太子胸中怒意难当,将举到唇边的酒杯重重搁下,发出突兀的声响,令周遭众人一下收声。

好好的日子,方才也不知是谁,无意提起先朝和亲公主的逸闻,一下便将太子近来按在心里的怒火引出。

半个月前,突厥王庭新继位的达都可汗阿史那思力,不但不时抢掠边境百姓,甚至扬言,要大魏皇帝将最宠爱的寿昌公主嫁给他和亲,否则便要大举挥兵南下。

此举无疑是在挑战大魏天子的颜面。

若是放在从前,皇帝定毫不畏惧地断然拒绝,不惜发兵,也要扬大魏国威。

可如今的大魏,实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

自前年的一场天灾后,中原大片土地都陷入饥荒长达半年之久,国中人口骤减,饿殍遍野,经过这一年多的休养生息,方喘过气来。此时,实在不宜大肆兴兵。

上至天子,下至朝臣,人人心知肚明,虽在朝堂上痛骂胡虏无耻,却鲜少有人主张直接开战,甚至已有几位文臣私下议论,是否当真该令寿昌公主和亲。

太子年轻意气,自然怒火中烧。

众人见状,暗中交换眼色,随即便有人起身附和:“殿下说得不错,区区胡虏,尚未开化,却敢出言求娶寿昌公主,当真是不自量力!”

“是啊,不自量力,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他们能觊觎的。”

七嘴八舌之间,太子冷冷扫视众人:“诸位既都以为此乃不自量力,不知有哪位,愿领兵一战,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一语出,四下再度陷入沉寂,众人你看我,我看他,却没一个人愿做这出头鸟。

饶是太子早就料到,心里也不禁冷笑一声。

在朝堂上,这些年轻郎君和娘子的父祖辈们,便是这样沉默以对。他的岳丈杜尚书请天子点将应战,反而遭到别的朝臣的反对。

“哼,原来不过都是口中逞能罢了。”太子垂眼坐在主座上,面上的不愉显而易见。

太子妃杜氏见气氛凝滞,不由左右观望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身侧的寿昌公主李华庄身上。

“华儿,今日是你兄长的寿辰,咱们该高兴些,你劝劝他。”她捏了捏李华庄的衣角,凑近低语一番。

华庄正有些出神,闻言才发现宴上有不少人已将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似乎盼着她这个正被议论的主角能开口说两句。

她心里闪过几分无奈与难受,随即调整心绪,轻松笑道:“太子哥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别说气话。一切都是未定的事,我还没发愁呢。”

她一向是爽朗豁达的性情。起初听闻此事,心中也不免恐惧、忧愁,满是抗拒,到如今,半个多月,始终未有定论,她倒也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于担忧了。

她想,若当真躲不过,便更应该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才是。

只是,当众说起自己的婚事,还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中,她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小娘子,心里仍有些怅惘,一番话说罢,便不自觉扭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