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今天始终闷闷的,到了后,便进到卧房,关起了门。周耐也走进自己卧房,心里又重又乱,扭头看到桌上那座小木楼,便坐到桌前,拿起一片小指甲大小的木块,用刀削了起来。
那年师傅给他瞧过那个能立在珠子上的小楼,并说他若制得出,便许他出师,他屡试屡不成,丧气之极,便丢下了。来这艮岳后,师傅画稿时,不许打扰。他躲在自己卧房里,想起珠立楼,忽又赌起气,便又开始制作起来。尤其是心里渐渐生出那杀意后,更觉着,至少在师傅死前让他瞧一瞧,这个他笑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一样能让小楼立到珠子上。
一个月下来,那栋小楼已大致完成,还只剩一小半屋脊。他将那些小木片全都削成筒瓦形状,而后用细毛笔蘸了胶,一片片挨次小心粘到屋脊之上。每粘好一片,都用细竹签裹着白帕,将多余的胶水仔细拭净,全部粘完后,他又用扇子轻轻扇干,这样,小楼终于完工。虽然不足一尺高,却用了三百多块小木件,每块都极尽精微,费尽心力。
他端详了一阵,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买好的那颗佛珠,用帕子擦得净亮,放到桌子中央。而后他闭起眼,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轻端起小楼,将底台中央的圆形凹洞对准佛珠,放置稳当,细细感知手底平衡,微微细调了许久,这才屏住呼吸,全身绷紧,极轻、极慢,一点点松开了手。
小楼稳稳立住,静止不动!
他张大了嘴,一丝不敢动。过了许久,小楼仍静立未倒。他抑住狂喜,踮着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小心走了出去。走到师傅卧房门边,不敢出声,只用指节轻轻叩门。半晌,师傅云戴开了门,诧然望向他。
一刹那间,周耐似乎又回到七八岁,初拜师的那个年纪。
师傅刚要开口,他忙用食指竖在嘴边,轻嘘一声,随即拉住师傅的手,全然忘了师徒避忌,牵着师傅慢慢走向自己卧房走去。师傅竟也未再出声,跟着他走了过去。到了卧房门边,他悄悄探头一看,那楼仍立着!
他忙伸指示意,师傅侧过身子、偏过头,朝里望去。一望之下,顿时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了笑,不是淡笑,不是轻笑,更不是嘲笑,而是惊喜之笑。那双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光亮。
这光亮,他足足等了二十二年。
他顿时哭了起来。
——清明傍晚
黄岐呆坐在画案前,心里翻腾不息。
将才,他如愿将那对厨子夫妇调离厨房,一起去自己的卧房搬床。他急忙走进侧院,见院里无人,快步进到厨房中,来到墙边那两只酒坛子前。一坛已经开封,他伸出右手小心揭起陶盖碗,手竟有些抖。他沉了口气,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手帕包。右手被占着,他忙又将盖碗轻轻搁到脚边,赶紧打开了手帕,取出药包。手抖得越发厉害,心里也涌起一阵惧怕。自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怕过,脸和手都有些抽筋。
不成!我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猛喝一声,随即慌忙揣起药包,盖好坛盖,急步转身向外逃去,幸而外间无人。他快步走进自己那个宿院,绕到房后、钻进茅厕、取出药包,抖着手将药粉全都洒进粪池里,又将那纸撕个粉碎,丢了进去。而后才吃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进堂屋,抓起茶壶,连倒了几杯冷茶水,一气灌下,这才坐到了画案前,再动弹不得。
这时,自己卧房那边传来陈宽和那厨子的说话声,接着厨子夫妇离开了。黄岐呆坐在那里,如同大病了一场。半晌,徒弟陈宽走了进来,神色极怪,又似要哭,又似要笑。黄岐这时一个字不愿说,更不愿听,便抬手摆了摆。陈宽犹豫片刻,小心出去了。
黄岐直坐到夕阳落下,屋里渐渐昏暗,心绪才渐渐平复。这时,外头那狗吠叫起来,半晌,院门开了,有人说话,而后院门又关上了。接着,脚步声从前厅传来,一直走进他的堂屋,是门值崔秀。
“黄大作头,画稿送来了。”崔秀将一个贴锦长木盒小心放到画案上,望着黄岐,犹疑片刻,忽然又开口,“黄大作头恐怕不知道,小人父亲曾与您相识,他名叫崔升。小人一直疑心父亲的死与您有关,今天才知道是被当年那船主害的。小人错怪了黄大作头,实在是对不住您。”
崔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黄岐愣了半晌,才想起崔升是谁。他苦笑一下,伸手取过那画匣,见拦腰系着一根绿绸,上头用墨笔标了个“黄”字。他解开绿绸绳,打开木盒,将里头的画轴拿了出来,放到画案上慢慢展开,才看了一小截,他顿时惊住,这画稿不是他的。
他忙展开全卷,从头至尾浏览一道,随后便怔在了那里——这是云戴的手笔。虽然他和云戴多年来已经没了交往,但云戴所造那些园林胜景,黄岐看过许多,早已熟稔。这幅艮岳楼馆亭台图,虽仍是云戴野逸之风,却清旷淡远许多,令人一看,便胸襟大开,尘虑顿消。
黄岐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但随即发觉,这图上没有任何一处与自己的相似,更勿论抄袭剽窃。是那厨妇说谎?他顿时一阵后怕,冒出一身冷汗,幸而将才及时住手,没将毒药投进酒坛里。
他怔怔坐回到木凳上,望着云戴那图出神:自己虽以富贵二字成名,但其实出身穷寒,这些年一直强求强挣,生怕露出穷寒气让人耻笑,而自己心底里爱的,其实是这等朴淡,只是从来不敢。
想到此,他有些愧,有些心酸,更有些委屈,良久,才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先将这图稿送还给云戴。至于输赢,由天去定吧。
他卷好画,放回盒中系好,抱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月洞门口,迎面却见云戴也恰好走出来,怀里也抱着一个画盒。两人顿时一齐停住脚,虽然天色已昏,还是能依稀望见对方目光。云戴眼中似有无限感慨,唯独没有敌意。
黄岐胸中一热,似乎是故交多年分别,于此偶然重逢。
——清明午夜
白岗的妻子俞氏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自家卧房里。
油灯光昏昏摇摇,一个妇人坐在床边,是隔壁的阿嫂。俞氏猛然想起那事,顿时哭嚷着要爬起来,可头脑昏痛,嗓子也发不出声,还未挣坐起来,头一剧痛,又倒了下去。
下午,丈夫白岗送了孩子回来,她又悄声细细嘱咐了一道后,才送丈夫出门。她牵着儿子,站在院门边,望着丈夫慢慢走出巷子。白岗微佝着背,那弯瘦影映着夕阳,竟像是秋后一根枯草。俞氏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来。成亲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她被父母耽搁,为些财礼,先嫁了个痨病汉,接着又嫁给白岗。这个男人要样貌没样貌,要风流没风流,只知死心塌地地服侍,不似个丈夫,竟如奴仆一般。这不是俞氏想的盼的。她要的是丈夫,一个又雄武、又俊朗、又会说甜话、又能逗趣的丈夫。既然命里遇不着称心的丈夫,便该有个人前说得去、人后看得过的男人。
因此,她才百般思谋,设下计策,让丈夫去争那艮岳图稿。每一处行事次序、要紧关节,她都细细想好,反复交代给了白岗。那计谋里,白岗最后要自己服下一些砒霜。她已仔细打问和称量过,特地包了一小包,让白岗吃下后,瞧着既中了毒,又能保住命。
可白岗却始终有些畏怯,她最恨的便是男人这等畏怯样。人一畏怯,便难成事。都布置得这般谨细了,若再做不成,那我宁愿守寡,也不愿守着这等没出没息的男人。
这时,丈夫已转过街角,再望不见,她牵着儿子转身进了门。儿子忽然问:
“爹明天回来不?”
“嗯。”
“我都三岁半了,爹还把我当小奶娃儿。”
“哦?爹说啥了?”
“爹在街上说:你要好生听娘的话,你娘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娘。出了城门,他又说。到了坟地,他又说。进了城门,他又说。快到家了,他又说……”
俞氏顿时怔住,心里一阵翻涌,手竟微微颤抖,有些怕起来,不由得低声自语:“我得唤他回来,莫让他做那等事……”
连连念叨了几遍后,她猛然转身,急往门外追去。可脚步太慌,竟忘了门槛,被绊了一个踉跄,门外正巧驶过一辆牛车,她的头重重撞向车轮,脑顶正撞中轮轴,登时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夜半。
白篇秘阁案
第一章 报信
战未合而算胜者,得算多也。
——《棋经》
张用回到家中,立即吩咐犄角儿往熔炉里添炭燃火,准备熔铜铸模。
他自己走到炉侧,将水车链杆拴到了风箱拉柄上,拉柄随之来回掣动,劲风一阵一阵吹进炉膛。犄角儿正蹲在炉膛前,打不燃火石。风吹起炉灰,扑了他一脸。他又叫又嗽,跌滚到一边,不住抹脸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