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2 / 2)

傅落银就这样走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没有惊动他。

林水程的声音清淡好听,娓娓道来。他这种字正腔圆的腔调应该适合读故事,也应该很招女孩子喜欢。

“x光照射鉴别画布这一步不可行,旧的鉴别方法不可行,总务处鉴别人员分别取样了圆珠笔尖大小的横截面,然后利用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进行材料分析,发现都是十五世纪左右的颜料材质,甚至连颜料厚度、笔触覆盖都是高度接近的。这一步之后,总务处开始启用ai坚定,旧荷兰分部的科研人员提供过一个ai算法,能够通过画作中的互补色进行轮廓描写,分析真品与赝品中的图像轮廓差异,但是这一步也失败了,目前无法读取任何色彩差异。”

“第二个出现的ai算法是上世纪沿用至今,成功率在90%以上的笔触算法,计算机扫描后能够分析出作品中特有的笔画与线条,各分部博物馆通过这样的比对确认出的真迹已经有上千幅,作画者留下来的任何文字材料,都可以作为ai录入的笔触参考,把人的习惯数字化。但是这个方法,同样失败了,算法读取的结果是,两幅画具有完全相同的笔触。”

另一边,杨之为特意空出时间来和这个曾经的学生打电话。

林水程讲到这里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有了答案。

杨之为说:“这么说的话,犯罪团伙应该是动用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复制方法。这不是普通的赝品制作,这是一次示威,不管是分子堆砌还是原子堆砌,在分子级别做出一个完全复刻的赝品,这是对于学术界和艺术界,乃至整个联盟警方的示威。一个犯罪集团,盗窃团伙,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先进的技术?世界上最好的覆盖式原子探针和分子探针在我的实验室,那么他们的实验室是谁提供的?”

林水程说:“总务处应该还没有想到这里来,因为没有设备鉴定到这个水准。星城最近的设备只能精确到纳米级,也就是分子级别,老师,我想,为了保险,能不能……”

“水程,时间上来不及。”杨之为说,“扫描式原子级别的分析对比,送到我们这里来比对,最快也要十天,你的任务时间只剩五天了。”

林水程坚持:“不用扫描分析全部,我们只取样分析横截面的原子水平对比,可以吗?”

杨之为说:“……水程。”

他忽然严肃起来的语气让林水程也愣了一下。

杨之为这样语气沉下来的时候,林水程很熟悉。他以前在江南分部读本科的时候,每次方向想错了,或者钻了牛角尖的时候,杨之为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要他回去好好再想一想。

这个时候如果继续顺着刚才的思路说下去,杨之为只会挥挥手让他回去继续想,不再继续没有意义的争执。

林水程沉默了。

电话那一头也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水程深吸了一口气:“老师,我明白了。即使做了分子甚至原子级别的分析比对,我们也依然不能确定哪个是真品,哪个是赝品。因为真品之前并没有进行过原子或分子级别的信息录入,就算在分子级别上判断出这两幅画有差异,那么也只能证明它们‘有差异’而已,而并不能通过差异进行推断。”

这就好比面前站了一对双胞胎兄弟,要你判断哪一个是哥哥,哪一个是弟弟,但是没有给出其他的任何信息。

人们可以找到双胞胎的一些细微差异,比如左边的那个耳朵要大一点,但是缺失了“耳朵大的是哥哥还是弟弟”这个条件,他们依然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是个死局。

“水程,我能给你提供的思路只能到这里。我理解你还是想通过化学、物理手段来比对,因为这是你擅长的,也是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更何况这次出现的问题的确是在这个方向上。但是人啊,遇到事情的时候一定不能只看眼前,更不能钻牛角尖。”

杨之为的声音在另一边放轻了,听起来有点模糊,像是也包含了轻轻的叹息,“你和小楚,你们两个,都是我喜欢的学生,但是你们两个有共同的毛病,都太年轻,新锐,更容易钻牛角尖,你尤其是。还记得我的规矩吗?每次进实验室时,我都会要你们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林水程声音哑着:“……滴定。酸碱……中和试验。盐酸和氢氧化钠,指示剂,酚酞,甲基橙。”

这是每个高中生甚至初中生都会的基本反应和实验,也是化学系必考的入门四大滴定反应之一。

试剂一滴一滴地低落,溶液的颜色逐渐变浅,直到澄澈透明,酸和碱彻底中和的那一刻,多一滴少一滴都不行。

到了大学,化学系的学生面临着更多的滴定试验,配位,氧化还原,沉淀,edta……严苛的导师会要求学生能把“最后一滴”精确到四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几乎成为玄学难度,屡屡被吐槽又麻烦又无聊。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热量或被吸收或被释放,分子碰撞结合,人类用这样的办法探索未知事物的浓度,以肉眼面对宇宙的鬼斧神工,穷尽一切努力去尽量精准地测算未知。

杨之为告诉他们,这是化学的浪漫,也是人类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的诠释。

进实验室前做一遍滴定实验,能让他们静心。

“你的成绩一直最好,我记得你,大一第一堂课,你就跑过来问我嵌段共聚物组装体结构,这是我博士生的课题,你一个本科生,居然能说出来那么多。但是我最不满意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太聪明,也太顽固,滴定实验你从来不肯好好做,你觉得浪费时间。你做实验都是沉浸式的,研究方向想错了,有时候都不肯换,宁愿在错上找解,都不愿意另想一条路。”

林水程嘴唇动了动,想说话,但是没有出声。

“水程,好好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拥有的是什么。你现在是个量子分析师,学会用分析手段去化解这一切,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化学是你的过去,你的导师我也是你的过去,知道了吗?”杨之为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你耽误我的时间,你知道值多少钱么?今年过年给我带几只烧鸡来,别毕业了还压榨导师,也该孝敬孝敬我了。”

“老师年纪大了就别吃那么多肉了。”林水程笑了笑,声音沙哑,“……谢谢老师,我这边先挂了。真的非常谢谢您。”

电话挂断了,林水程仍然握着手机,面对落地窗外的漆黑一片。

他们楼层高,往外能看到万家灯火,街道上车流错落如同萤火,他微微仰起头,陷入了沉思。

傅落银从没见过这样的林水程,或者说,自从搬过来和林水程一起住,这个人就一直在刷新他对他的认知。

对他是一个样子,对外人是另一个样子,面对长辈与导师,又是这样乖巧而认真。他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对信服的人有无限尊重与信服,也会犯错,会听到训斥之后默默低下头思考理由。他凝神思考的时候沉静凝重得几乎有些可爱。

这种样子很迷人,说不出的迷人,夜幕降临时他对着窗的背影又是这样单薄落寞。

落寞是林水程身上一直有的一种气质,他是夜行的猫咪,跳上高出低头用目光打量芸芸众生,而后又会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消失在落日的余晖里。

人们可以在它跟前短暂停留,甚至摸一摸它毛茸茸的脑瓜和肚子,但是猫不会跟着人类回家,他会继续回到黄昏的灯影里。

林水程看着窗外,傅落银看着他。

林水程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发觉天黑尽时,他回头走向玄关,却冷不丁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下意识地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

傅落银亮起打火机,低头点了一支薄荷烟,火光映照出他英挺的面容,随后熄灭。

他抽了一口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然后飞快地掐灭了。

傅落银低低的笑:“才发现我?”

林水程不理他,走到他身边坐下。

傅落银顺手把他揽在了怀里,随即赶到怀里的人动了动,微凉的手指凑过来,从他指尖夺走了那支薄荷烟,咬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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