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要告诉朕,天地如一笼屉,朕的子民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皇帝自信地扬眉。
“朕花了好几天才参悟出来,立刻召集大臣,鞭打下果然有人漏了风。”
他对自己的解释相当有把握。
元清濯目光顶着漆红御案上渐渐干涸的字,起初是一动不动,慢慢地,她蹙了眉毛:“我看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蒸字原意是折麻秸竹木架火上烧烤,但字形却无火,这种构字你太傅教过吧,省火的构造法。咱们那位异母兄弟的小字你还记不记得叫什么?”
小皇帝微愣。
她皇姐不得不一指头戳他脑门上:“难怪愚笨,这也猜不出。元昭宜生下来就五行旺火,火气过旺容易烧身,他便得了个名儿去火。这个蒸字,恰好说的是他。你先生定是在告诫你,警惕这人,已有风吹草动。你信我。”
说完连元清濯自己都郁闷了,姜偃看起来这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不肯直言其事,仿佛是为明哲保身。这本没有错,但他其实也不必委婉地与小皇帝打哑谜,很容易弄得两头不是人。
小皇帝恍然大悟:“是这样?”
元清濯不拂他面子:“皇帝理解得也对,结合起来看大约就是正确答案了。你的这位先生可好生奇怪,心倒是好的,就是有些神神道道,像个神棍。”
小皇帝仰倒在龙椅上,捶椅大笑:“皇姐你绝对是第一个说先生是个神棍的人,可知他有多厉害!”
听他由始至终维护姜偃,元清濯心里愈发生了忧患意识。小皇帝还小,易受狡徒蛊惑,万一姜偃存心不良,必将构成大患。
她琢磨了一路的语言艺术,一个冲动紧张之下,丝毫没派上用场,最后还是打了记直球。
“恕我直言,陛下身边有贤臣无数,陛下为何如此信赖姜偃?”
先帝遗诏里为小皇帝留了几个元老级别的辅政大臣,宰相太傅六部尚书,此皆良实,志虑忠纯,他们难道不值得陛下信靠。姜偃出身不明,没有经过科举就被提为国师,既为国师,就该只做好分内之事,测算天时,占卜国运,而不是当对陛下的思想成长影响最大的教书先生。这一点姜偃已经越界了。
小皇帝的眼睑一下便犹如山体滑坡坍拉下来,表情变得无比郁丧:“皇姐,当一个皇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真以为那些辅政大臣就是好人吗?他们之间的党派之争,才最是厉害。朕十一岁继位,父母早亡,姐姐为国征战在外,兄弟各自就封,就这些大臣,谁不把朕看作软柿子,想拿捏朕一把?基本上都是老叟戏顽童,欺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们手里个个握有实权,常常行越俎代庖之事,不让朕知道民间境况。朕是越来越觉得,朕不像一个皇帝,倒像是任由他们耍弄的傀儡。他们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这三年,她征战在外,只知战场险恶,刀光剑影,断手与断脚齐飞,人随时能身首异处,却没有空思虑弟弟的处境。
她早该有警觉,父皇还在世时,因沉湎仙丹炼气,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在国事上仰仗诸位心腹大臣,那时候似乎就有了这样的苗头。小皇帝即位,人心不齐,正是私权滋生最佳的土壤。
难怪他不得不找一个跳脱朝局外的,除了重头衔而无半分实权的姜偃,与他吐露心声。
“国师料事如神不说,最解气的是,朕让国师说,让他们出门掉钱袋!”
“……”
好恶毒的诅咒。
玩笑之后,元清濯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老臣们结党对立,心怀鬼胎,陛下能够信任谁?以往小皇帝没有父母姐姐撑腰,她如今回来了,自然要站到他的身后,助他撑过亲政后最为艰难的岁月。
小皇帝希望姜偃来帮帮他。
那好,那就让姜偃来帮他。
举目之下,也确实无人可信。
“国师对朕无二心,朕其实非常清楚,也非常信任他。外事不决,都可以拿来问他。”
元清濯回神,点头,手掌摸向小皇帝后脑勺上的发髻,“皇弟你既然这么宠信他,那皇姐就舍身取义,替你将他拉过来。”
“嗯?”小皇帝一听,顿时咳嗽一声,神色微妙起来,水灵灵的黑葡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身旁的皇姐。
元清濯也是一声轻咳:“你不是也知道么,你姐姐从小就是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粗,给你行军打仗阵前冲锋可以,这耍心思伎俩……我委实不太擅长啊,哈哈,等你先生做了你姐夫,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
“噢——”
小皇帝的嘴巴滚圆,了然于心的样子。随后,他费力抬起胳膊,双拳捏紧手肘向下,给皇姐比划了个预祝成功的手势。
元清濯回府后就开始琢磨如何拉拢姜偃。
暮色昏昏时,窗外老柳吐绿,归鸦栖息于巢,聒噪嘶鸣,而她却连午膳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