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阿盼,是教训她,也是给沈岭看,到头来,最心疼的还是杨寄本人。阿盼抽抽噎噎,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都被泪水浸得红肿了一般,刚一被放在榻上,就哭着喊:“疼!疼!”
杨寄给她轻轻揉了一会儿,到底不放心,女儿大了,他不方便自己查看,出门喊了个仆妇,自己在外面闷头坐着。好一会儿,仆妇出来,嗓门大大的笑道:“不要紧,屁股上几个红巴掌印,一两天就消下去了。小女郎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杨寄重新进去坐在阿盼身边,看着她哭得红红的小脸,眼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水珠,不由想起阿圆。静下心,沈岭的做法也能理解,毕竟世界上变心的男儿太多,他所谓的五年之期,也实在并不靠谱。这段日子他伤好了,肚子不会时时作痛了,晚来就会做些绮梦,梦里九成是阿圆,可也有两次梦见其他女人,看不清脸,只知道是女人,身材丰腴,面色姣好,他的身体还是会诚实地起反应。他醒过来,对着床榻上方的承尘,睁大眼睛,忍得住就忍,忍不住就自己犒赏自己。可是完事了,到底和大活人不同,心里会空落落的。
这样,总不是个了局!杨寄咬住后槽牙,简直恨不得立时闯到朝堂里,扯掉大将军的朱袍、笼冠、虎符、紫荷,大声对皇甫衮说:“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旋即想明白,他这样做,最欢欣鼓舞的就是皇甫衮和皇甫道知,他挂冠辞朝,他们只消假惺惺挽留一下,然后就可以有无数种法子,弄死没了权力的自己。
高高在上的地位,其实没有下来的路。杨寄再想想沈岭和他谈过的话,倒又深一层地理解了沈岭:他只有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位置,或许才能自主。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杨寄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俯身在阿盼的小脸蛋上亲了亲,出门打算活动活动。
沈岭正站在他门口,衣摆上是露水打湿的痕迹,眼圈郁青,面色憔悴,大约这一夜也没怎么睡。杨寄心一软,阿盼长年跟着沈家人,又有好久的时光与这个舅舅生活在一起,沈岭待她,跟待亲生的差不多少。他轻叹着说:“你放心吧,阿盼挺好的,我下手有数的。昨儿的事,我也想明白了,你不用特地来道歉……”
沈岭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说话一点温度都没有:“谁来给你道歉!我送消息来的。庾含章给的鸽子,昨天后半夜飞回来一只,脚圈上有东西。”
杨寄吃瘪,无语地看了沈岭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那张纸条,见沈岭全是用左臂递交东西,不由问:“你右肩膀怎么样?”
沈岭弯弯嘴角说:“将军神力,我这身柴火体格,不足以安尊拳。”
杨寄抱歉地对他笑笑,展开纸条看,看了一会儿,抬脸问道:“庾含章不会这么贴心吧?他把信得过的人名单给我,供我驱使,就不怕我带着他的家当倒戈?”
沈岭道:“我倒觉得,果然是赌徒能得天下。庾含章拿他在台城的禁军做赌资,赌你靠得住。”
杨寄不由“嗤”的一声笑:“我都不敢保证自己靠得住会帮他!”但他很快定下心来,细细把名单又看了一遍:“这里头的几个,确实是人品不错的,我在东西掖门这阵子,还能感觉一二。”他的心又“怦怦”地热了起来。
他早晨要到宫门巡视一圈,这日心事重重,趁着大早的薄雾到了西掖门,和他交好的侍卫拉住他悄悄说:“将军,你昨日是不是和公主吵架了?”
杨寄目光一懔,却笑道:“嘿,小子诶,挺灵的嘛!我家里的事,你都能知道?”
那侍卫陪笑道:“只是觉得不寻常罢了。大早上,公主的仪驾非要从西掖门进去。我们说杨将军下来招呼一声就结了。结果呢,愣没看见将军您,倒是里头真个是公主的声音,隔着车帘子把兄弟们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我们惹不起,只能放进去了,结果半个时辰又出来了,车子赶得飞快。我们寻摸着,这大早上的陛下要上朝的时候,巴巴儿地非进来,大约只能是——”他摸摸鼻子,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杨寄心里明白,暗暗骂道:“奶奶的小娘们,大早上就来告状了!”
☆、第171章 和解
知道自己被告了,杨寄反而气定神闲起来,打算看看皇甫衮会怎么处置这样的家务事。
到了上朝的时候,这日正是皇帝亲自临轩的大朝,杨寄站在武官的前列,行完面君的大礼之后,撩起眼皮子睃了睃上头高坐的小皇帝。
皇甫衮仿佛看到了他的神色,递过一个眼神,却是温煦的笑意,随即听各大臣的奏事,一一处置起来。及至谈到凉州,皇甫衮的目光才又转向杨寄,这次是大方落落地问:“杨将军,庾太傅已经到了雍州,听说北燕在凉州已经开始了抢夺,新种的桑树全被拔掉烧掉,蚕桑之事只怕是不要想了。”
杨寄说:“回陛下,凉州桑树种得有限,只有山谷里几处比较潮湿温暖的地方才有。这倒不劳陛下担忧。”
皇甫衮点头道:“那就好。既然这样,命庾太傅驰往凉州,能打退多少打退多少吧。”他正欲下旨,杨寄却说:“北燕皇帝叱罗杜文是个聪明人,骚扰凉州,总是想有所获得,砍了桑树,又用不着这许多柴火,烧了桑树,他明年和鄯善的丝绸贸易大约也可以不用做了。我觉得说不通。万一是诱敌之计,庾太傅驰往凉州,不是正好中计?”
他目光坦荡,环顾了一下周围大臣们的神色,又坦然地望向皇甫衮。
皇甫衮的瞳仁,瞬间放大了一点,嘴角扯出的弧度也很似抽搐。俄而,他笑了,双眼毫无变化,笑意全数凝结在嘴角,显得好假。“将军的考量,也不是没有道理……”他缓缓道,慢慢把目光瞟向了皇甫道知。
摄政王皇甫道知道:“可是,固守雍州,凉州怎么办?”
杨寄笑道:“凉州的将领们,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所幸倒也不都是饭桶。叱罗杜文只敢在山里砍几棵桑树,还不敢骚扰凉州的各座城池,可见一斑。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但是……”
这时,一个人从后方的队列里出来,举着笏板朗声道:“陛下、大王,常言道:‘耕当问奴,织当问婢’,杨将军在凉州驻守五年,自然熟悉情况,我们不如以逸待劳,静观其变。庾太傅在雍州左右相顾,也能做常山之蛇,首尾相应。”杨寄认了认这张脸,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哪怕是朝堂上的皇帝,也无力驳斥,只能点头称善。
朝会后,皇甫衮点点手说:“杨将军,请留一留。”众臣都退尽了,连皇甫道知都离开了,偌大的朝堂只剩下高坐的皇甫衮、他身后的那名老宦官,以及侍立在下的杨寄了。
杨寄抢先跪下谢罪:“陛下见恕!昨日臣为女儿的事,和公主吵架了。公主说臣不敬,臣心里愧悔,但是说臣有不臣之心——”他肚子里文绉绉的词儿用完了,愣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那真是‘打开棺材板喊捉贼——冤枉死人’!”
皇甫衮愣了一会儿才听懂他的歇后语,忙抚慰道:“朕知道。夫妻间拌个嘴,难免有的,将军一心为国,谁人不知?朕哪有不明白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庾含章在雍州,怕只怕他顺势把那里的人都收入了自己的麾下,以后再想节制他,可就难了。”然后目视着杨寄,等他明白过来。
雍州的人是杨寄的死忠,杨寄并不担心,正想驳斥过去,但临时脑子里转了转,因而出口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啊呀,确实是啊!我也担忧呢!可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庾太傅能乖乖听话?”
皇甫衮笑道:“不要紧,朕先下旨,站住地步;将军再写信给荆州、雍州的部属,叫他们阳奉阴违,别让庾含章好过;然后么,仗一打起来,庾含章势必左冲右突,只要粮草一缺,要胜利自然就难了。”
杨寄眉棱微微一挑,赞了皇甫衮一番“陛下英明”,又问:“可是庾含章兼领扬州这块富庶地方的刺史。若是命令扬州各县火速运粮到凉州雍州去,陛下又不好问他个‘自给自足’的罪名?”
皇甫衮冷笑道:“朕已经想好了,等打起来,庾含章自顾不暇,我改任他为西北三郡的都督,明升实降,把扬州收回来。”
嗬,连这仗会打起来都这么笃定,不说他皇甫衮里通外国都不信!杨寄道:“可是陛下总不能自己当刺史吧?”
皇甫衮道:“只能辛苦摄政王兼任了。”
杨寄拊掌道:“好好好!太初宫禁军十分之四在摄政王手里,建邺城防十之五六在摄政王手里,马上环绕建邺的扬州郡十县也全归摄政王所有,自家人自然是能够笃信的!”
皇甫衮忍不住色变,求助的目光忍不住就瞥向身后那个老宦官,而老宦官应以一声轻轻的咳嗽。
杨寄是赌场上打过滚的人,这些细微的神色虽然只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还是逃不出他一双火眼金睛。他低着头,不让自己的一丝神色落入别人的眼睛,心里忖着:这老宦官只怕才是真正给皇甫衮出谋划策的人。扬州刺史的品级不高,职位至关重要,素来都是尚书令或中书令兼任的,现在看他还敢给谁!
谈完这些话,杨寄踟蹰了一下,对跟随自己的人说:“还是回公主府吧。”
公主府坐落在建邺的东南,背临青山,风景格外优美。可惜这样花红柳绿的好时节,这样温暖舒适的好时光,却因托身非人,而惹得永康公主皇甫道婵看着府中花事,都只觉愁红惨绿,无以排解。
突然,一个侍女提着裙子飞奔到门口,隔着帘子对斜卧在矮榻上的皇甫道婵说:“禀公主!驸马回来了!”
皇甫道婵颌角一松,但骄傲地背过身道:“回来怎么啦?我又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