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恒苑冲萧逸道:“此事不能轻易下定论,还得详查。”
萧逸望了眼须发尽白的老师,紧绷的面容有所缓和,朝孙玄礼摆了摆手,孙玄礼深躬一揖,退了出去。
侯恒苑总觉得蹊跷,却又说不出哪里欠妥,沉吟片刻,终于道:“陛下当真觉得这件事跟贵妃娘娘无关吗?”
萧逸道:“那毒是下在榛子糕里,朕七岁那年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就不吃榛子糕了,这件事贵妃知道,若她想谋害朕,不会把毒下在那里边。”
侯恒苑缄默片刻,道:“常景没有谋害陛下的理由。这些年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在朝中能跟梁王叫板,全都仰赖陛下的暗中扶持,谋害陛下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可是谋害贵妃有。”萧逸眉眼冷峻,“那碟糕点未必是想要置朕于死地,可一旦事发,贵妃必难逃干系。”他微顿,语意染满凉意:“这些年朕给他的很多,可他想要的更多,已经不满足于朕给的,想要自己去拿了。”
侯恒苑知道常景承赖天恩,有些得意忘形。自作主张想让自己的女儿为皇后,这件事惹恼了陛下,陛下对他早有不满。可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仍是梁王,与梁王的种种动作相比,常景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动摇不了社稷根基。
因此侯恒苑心中的那杆秤是微微倾斜向常景的,他在皇帝陛下的雷霆冷怒下,仍然坚持要召常景到御前问明白。
“且看一看他的反应,若当真冤枉了他,尽可推到梁王身上,日后他会更加卖力地为陛下对付梁王。”
常景一来,得知事情原委,自然忙不迭地喊冤。
口口声声称佃客之女的事他一无所知,是有人诬陷他。
他出身武贲,乏有学识,说不出好听的官话为自己辩驳,只是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毒,听得萧逸直皱眉,盘问了他几句,就让他走了。
从这大老粗嘴里并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不是真与他无关,就是他太会装了。
萧逸回内殿时还一直在想这件事,想到小小的一个长秋殿,有梁王想方设法往里安插细作,而他要千方百计把细作揪出来杀了,两人的明争暗斗汇集于此,现在还加进来一个常景,这长秋殿倒成了他们君臣必争之地了。
他不由得幽叹:“璇儿啊璇儿,你这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这一声叹息绵长哀戚,暗含了无尽的怜惜,楚璇似与他心有灵犀,本正在内殿品着膳房新送来的切鲙,蓦得抬头,正见萧逸回来了。
他还穿着上朝时大袖曳地的玄衣纁裳,头戴垂旒冕,走一步路那冕垂下的十二旒珊瑚珠‘叮叮当当’的响。
楚璇忙咽下嘴里的生鱼片,提着裙纱跑上前,甚是乖巧地给萧逸解冠脱外裳。
萧逸往桌几上掠了一眼,碗碟里盛着切的齐整的生鱼片,鱼肉鲜红,布着细细血丝脉络,当即皱眉:“御膳房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给你上切鲙?这天正凉,你是生怕吃不出毛病吗?”
楚璇吐了吐舌头,幽秘一笑:“我让殿前内侍去膳房传的旨,说皇帝陛下想吃,他们就做好送来了。”
萧逸抬手毫不客气地往楚璇头上弹了一个爆栗,“朕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竟爱吃那血淋淋的生鱼!”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嘴唇嗡动,声若蚊呐。
萧逸换上了家常的右衽深衣,挽着袖子,头也不抬道:“话不出声,一律当做是在骂朕。”
楚璇捂着头,嘟囔:“您才见过几个女人?您怎么知道别的女人都是什么样儿的!”
这话中隐隐透出的鄙薄不屑刺痛了萧逸那高高筑起的帝王尊严,他热血上头,当即口不择言:“朕富有四海,还愁缺女人吗?这宫里三千宫女只要朕想要,那都是朕的女人。”
楚璇冷冷看着他,揽过袖子转身,二话不说要走。
萧逸看着她这副嚣张模样,心道还真是把她惯坏了,再这么下去非叫她骑头上不可。因此双手掐腰,就是不理,且冷眼看她想怎么样。
楚璇也不跟他墨迹含糊,从置衣架上取了她的雪缎披风,抄起塌边柜上搁着的手炉,袖纱翩然若蝶翼,带倒了一盅鲜水敷养的青瓷瓶花……
萧逸越看越不对劲,忙上前拦住她的去路,怒目瞪视,气势冷冽,瞪了好半天,气鼓鼓道:“可是朕谁都不想要,只想要你。”
这听上去是句要低头示好的情话,可被皇帝陛下说得硬邦邦、冷飕飕的,毫无温柔情致可言。
楚璇冷睨了他一眼,依旧作势要走。
萧逸狠咬了咬牙,也不拦她了,歪身直接倒地上,捂着头哀叫:“朕头疼,高显仁,叫御医。”
高大内官眼瞧着这出戏往越来越诡异的方向发展,一时愣住了,踟蹰在原地,暗暗向陛下投去询问的眼神,希望他能给自己点提示,后面该怎么配合他演。
皇帝陛下根本没空接他的眼风,兀自沉浸在戏中,演得声情并茂,浑然忘我:“朕头疼得厉害,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你去将母后请过来,朕有遗言要说。”
高显仁亲眼看见楚贵妃在听见这句话后脸色大变。
楚璇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颤颤发抖。心想,她干脆再往他头上补一板子,直接拍死他算了。
第5章 斗法
这皇帝死就死了,可是少不得要连累好些人,这其中肯定包括楚璇的父母,还有她的兄长和妹妹……
还有,她入宫三年,至今无所出,皇帝若是驾崩,她是要殉葬的。
那如玉雕琢的纤长素手缓缓松开,楚璇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深凹陷的齿痕,缕雕莲花的铜手炉被她扔了出去,蹲在萧逸跟前,柔软娇音里掺杂着牙齿相碰的‘咯咯’声,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森然:“陛下,臣妾哪里都不去,您若是头疼,让臣妾给您揉一揉吧。”
萧逸慵懒地抬起眼皮,淡掠了楚璇一眼,抬脚踹了一下在旁看戏的高显仁,叱道:“愣着干什么,朕指使不动你了么?”
高显仁默默捂着自己被踹的小腿肚子,慢吞吞往外走。
楚璇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偏还得柔情款款,娇音绵软,因此显得嗓音越发扭曲:“陛下,您说要如何,臣妾都听您的。”
萧逸捂住额头的手一顿,眸光晶亮地抬头看她:“都听朕的?”
楚璇颓然且认命地点头。
萧逸抚着下颌思索了一番,叫住那跟只乌龟似得迈着小碎步的高显仁,并告知这里没他什么事,他可以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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