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雁迟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恼恨地跺了跺脚,返身快步奔出去。
屋里灯烛幽弱亮着,烛光似一缕轻烟自茜纱窗纸渗出来,映着弦月如钩,分外静谧。
萧佶在游廊上来回踱步,见余氏出来,忙迎上去。
余氏叹道:“万幸,没被破了身,只是有些抓伤,需要上点药。”
萧佶默了默,嘱咐:“你好好照顾璇儿,好好开导她,我出去一趟。”
“三郎。”余氏追上来,忐忑地握住他的手,“你别去硬碰硬,别伤了自己。”
萧佶轻抚了抚她的背,温声道:“没事,别怕,我有分寸。只是……”他眸中划过一道晦色,无奈道:“璇儿和雁迟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和楚晏商量商量,给璇儿从外头另找个好人家,不然,若是她嫁进了这个家里,只怕还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雁迟也护不住她。”
余氏轻轻点了点头,不禁浮上一缕忧色:“这事儿要跟楚晏说吗?”
萧佶略微思忖,摇头:“不说,从今夜起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万一露给外人分毫,璇儿这辈子就毁了。”
他不放心萧雁迟,紧跟着出去督办了侍女发卖一事,又回来去找了萧鸢。
那窝心一脚踹得不轻,萧鸢又向来是个蛮横狷狂性子,当即又要跟他拼命,萧佶只不轻不重地道了句“那让父亲来评评理”吧,萧鸢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他与长兄萧腾的世子之争日渐激烈,萧腾频出阴招,正拿他的品行做文章在父亲面前贬低他,因此他颇有顾忌,跟萧佶达成一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谁也不再提了。
萧佶本心里恨不得从这畜生身上扒张皮起来,可哪怕是到父亲跟前求个公道,他老人家也不可能当真拿自己儿子如何,况且这个儿子还是他最为倚重的悍将。
最后多数要不了了之,而且一旦拿出来公审,势必会宣扬出去。
世道如此,名节声誉于女子而言重如天,闹到最后,萧鸢不过落一个荒唐放浪的骂名,而璇儿,只怕要被逼得悬梁投湖不可。
投鼠忌器,唯有三缄其口,默默咽下心中不平。
他回家是天光已大亮,折腾了一夜,余氏和侍女们都累了,各自支着脑袋打盹儿。
萧佶心疼夫人,没让叫醒她,只让侍女陪着去看看楚璇。
进得房门,只见素帷虚掩,光影镀过窗棂,斑驳落于床榻上,照出了一席空凉。
榻上空空,房里也不见人,萧佶陡然心慌起来,忙奔了出去。
楚璇就在湖边站着。
渌水清澈,倒映出湖边的亭台轩阁,偶有和风拂过,漾起波漪,水粼粼荡开,把浮在湖面的脆枝落叶逐向远处。
看着这样幽远宁静的美景,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大约五岁,在王府里受了气,从角门偷跑出去,一路打听着去了楚府。
她那时就是个孩子,心性单纯,觉得在王府里遭人嫌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可她是有亲生父母的啊,她只要回到父母身边,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幸好,那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好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到了。
飞檐绣甍的宅邸前,大门洞开,一辆紫鬃马车停在门开,母亲正抱着才三岁的楚玥下车。
那时天已有些凉了,母亲把楚玥护得很仔细,绵兜帽几乎盖过了她大半张脸,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茸茸狐毛,大约是总蹭在脸上,楚玥觉得很不舒服,伸出白胖软绵的手指去拂,母亲一低头看见,就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和怜爱,仿佛有星芒撒在眼睛里,明耀得刺目。
刺得楚璇再也迈不开腿。
她懵懵懂懂,也理顺不清什么更深刻的道理,只是觉得不该这样,连檐下的飞燕都知道,捉回来的虫儿要逐份儿分给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若是遗漏了哪个,小燕子就会饿死。
更何况是人呢。
人怎么能这么心大,对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就能安心放在旁人篱下,而连一点点心事都不去替她担?
如今,楚璇终于明白了,纵然天生血脉相连,可亲情得靠后天来修,修得来修不来就得看个人造化。
她无人可怨,母亲疼小妹妹没错,备受宠爱的小妹妹更没错,错就错在她命不好,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碧湖水,楚璇攥紧了裙缎,闭上了眼。
只要一跃而入,这世间的种种便与她无关了。
她这么一跳,裹住她的不是冰冷的湖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舅舅将她拦腰抱住,拖着她步步后退,他气息微喘,很是心疼又带了些许埋怨:“你以为你这是在报复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伤心的都是疼你的人,旁人能试出什么?”
楚璇咬住下唇不语,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璇儿,你就当让狗咬了一口,这天底下多得是披着人皮的畜生,畜生咬人一口人就不想活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命运越待你不公,你越不能低头认输,你得争口气好好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好,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高高仰视你,到了那一步,你就知道,人得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只有这样才能把苦和痛都甩在身后,好日子自然就会来了。”
萧佶轻抚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却浑厚,仿若清晨沾染朝露的钟声,一下一下能撞进人的心里。
多年来,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记得那句话——“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往昔没有她值得追忆的,那便快步奔向未来,总会有一片新天地在等着她。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楚璇自床上坐起来,周遭黑漆漆的,倒是有零星的光束从绣帷缝隙里透进来。
她拂帷出去,萧逸正坐在案几后批奏疏,听到响动抬头看过来,把笔搁回砚上,笑道:“醒了?”
楚璇亦浅浅勾唇一笑,气色上佳,满身的轻松,仿佛白天经历的凝重都随着这一短暂梦寐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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