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这几日乍暖还寒,阴雨连绵之故吧。
萧佶摇了摇头,想要把心底浮蔓开的不好预感摇出去。他已躲闪藏掖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挣得今天的好光景,眼看离巅峰仅一步之遥,若还想着躲,那得躲到什么时候。
况且,眼前是璇儿啊,是他最疼爱的璇儿,世情炎凉,人心叵测,他算计厮杀得已经很累了,临了,他想赌一回,信一回。
这样想着,他敛着袖氅缓缓走近,琼华殿是专供宴饮之所,装潢奢华靡丽,御阶前浅凿凹渠,螭龙石雕出水,清冽明澈,汩汩而淌,倒映出他广袖垂曳的飘逸身姿。
萧佶慈和地笑了笑:“璇儿,你别怕,有三舅舅在。纵然如外界所言,陛下已遭遇不测,可你是皇后啊,你还有太子,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扶太子登位的。”
楚璇缩在阔袖里的手颤了颤,面上却依旧一派淡风静水,一眨不眨地看着萧佶,声音缓无波漪:“谢谢三舅舅。”
“可是……”萧佶做为难状:“若要我出面,毕竟是有些师出无名啊。我是梁王的儿子,又在朝中素无根基,朝臣百官必定不服我啊,就算我有心要辅佐新帝,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楚璇依然端静,字句清晰地问:“那依三舅舅之见,该如何才能令朝臣百官服气?”
萧佶顿了顿,以无比温和柔煦的声音回道:“你是皇后,垂帘听政,掌传国玉玺,你可以写一道圣旨,封我为摄政王,在新帝成年前,代其掌国器朝政,节制四方群雄,佐助帝御,稳定社稷。”
他见楚璇沉默,忙真诚地补充:“你放心,我只是担个虚名好办事,等天下安稳了,我会把权力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楚璇流露出茫然之色,“可是我虽垂帘,但却没有权力下旨,您让我写一道圣旨,这……”
萧佶循循善诱:“你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模仿他的笔迹应当不难吧?”
楚璇吸了口凉气,嗓音因惊恐而过分尖细:“您让我假传圣旨?”
“不是假传圣旨,是伪造一道遗诏。”萧佶哄劝道:“陛下是走得太急了,没有料到今日的长安会是这种局面,不然他自己也会早做安排的。若他天上有灵,也必不希望你们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你看先帝不就在驾崩前指派了辅臣吗?这是正当的也是无可奈何的操作,关键时候当用关键之法,不可太拘泥于陈规旧习了。”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御座上迟迟无回音。
这种深涧冷潭般的肃寂让萧佶很是不安,他抬了头,仰看御座上的楚璇,轻声道:“璇儿……”
楚璇凝望着他,眸中若淌过万千情绪,最终皆落于沉寂,她带着些许顿悟,目光清灵的落到她的三舅舅身上,容颜纯净,皎洁无瑕,宛若还是闺中小女儿般,轻吟吟道:“原来我的作用是这个。”
萧佶一怔,好像被什么震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楚璇连笑几声,“我总是想不通,在我封后前回梁王府,外公明明对我动了杀意,可您为什么要救我?我不敢高估自己,奢望您都走到这一步了还会是因为对我的感情而不忍心让我死,今天终于都明白了。”
“您真是深谋远虑,步步心机啊,从那个时候起大约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吧。挟天子以令诸侯,待四海平定,大权尽揽,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太高明了。”
萧佶思绪微滞,随即彻悟,收敛了流转于面上的笑意,转瞬之间,那温儒亲和的长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肃杀戾气,他目光沉定地看着楚璇。
“你都知道了?”
楚璇平静道:“我都知道了,可是我还是想听三舅舅亲口对我说,徐统领是不是您杀的?冉冉是不是死在您的手上?还有秦莺莺……那许许多多的坏事是不是您做的?”
萧佶沉默片刻,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璇儿,你能分得清楚吗?至尊之位,能者居之,都是姓萧,凭什么皇位就一定要萧逸来坐,别人就坐不得?”
“可是你不能滥杀无辜!”
楚璇那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如涛涌般泛了上来,娇细的声音变得尖啸扭曲:“徐慕做错了什么?冉冉又做错了什么?你杀忠臣,杀忠仆,全为了你一己之私,欠下累累血债,你知不知道……”她孱弱纤细的身体颤颤发抖,“欠下的血债是要还的!”
萧佶仰头望着穹顶上绘的八方朔图,神情戏谑,好似听到了这世上最有趣的笑话,他沉缓片刻,慢慢道:“璇儿,这天底下的人都可以来指责我,都可以来说我不是个好人,可唯独你不能。”
“是,我阴狠毒辣,我滥杀无辜,可是我对你……除了对我的妻儿,我把我仅剩的所有善意都给了你,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他漫步越过殿中凿渠,迈上御阶,走到楚璇的跟前,将手支在龙案上,俯身看着她,温煦悠悠地问:“你呢?你想置你的三舅舅于死地吗?”
楚璇眸中若蓄满了湖水,莹波微漾,闪动着凄楚的光芒,她迎上萧佶质问的目光,问:“若是您赢了,思弈就活不了,不光他活不了,侯恒苑、父亲、江淮……还有许多会反对您,阻碍您的人,哪怕他们忠肝义胆,是直臣侠士,您杀起来也不会手软,就像过去您杀徐慕一样。”
“会不惜一切,以铁血手段铲除异己,巩固自己,对不对?”
萧佶默了默,突然伸手抚了抚楚璇的脸颊,温声道:“那又如何?我不会杀你。璇儿,你从小吃了那么多苦,早该明白,这世间的炎凉冷暖只能自己来尝,谁也顾不上谁,他们有他们的命,你拉扯不住,也救不了。”
他目光微缈,散在楚璇秀致的面上,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旧时光。
“璇儿,我还记得父亲刚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那么小,那么软,那么漂亮,眨巴着一双眼睛看我,还朝我笑……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傻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后的人生会走得多艰难,过得多凄苦,还在这儿傻笑。我就这么想着想着,从父亲手里把你接过来,抱住了,就觉得心里颤了一颤。”
“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好像是天意……往后的岁月里,你渐渐长大,我有时见着你都会恍惚,觉得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命运跟咱们开了个玩笑,把你托生到了别处,如今又把你送到我跟前了。”
楚璇坐着,安静地听他追溯往昔,蓦地,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龙案上。
萧佶满是心疼地凝着她,抬起手给她拭掉泪。
“璇儿,别哭。三舅舅答应你,只要过了这道坎,往后我一定善待你。雁迟一直都很喜欢你,你三舅母也那么疼爱你,我得到了这个位子,迟早是传给自己的儿子,将来你还是皇后。你若是舍不得萧留,我也可以给你留下,赐王爵,保他一世富贵荣华。”
“你从进宫就吃了很多苦,太后不喜欢你,朝臣亦对你多有诟病,说你狐媚惑主。你放心,这些事以后都不会有,你会有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夫君,有个疼你、视你为亲生女儿的婆母,朝野上下,坊间市井,但凡有半点非议,我都压下去。”
“咱们一家四口在一起,还像从前在梁王府一样,其乐融融,满园温馨,这样不好吗?”
楚璇垂下眉目,睫羽轻覆,沾染了泪珠,湿漉漉的,好像浸了水的蝶翼,有种凄弱动人的绝美。
她缄然许久,道:“您对我好……可是,您这样的人,若是君临天下,那岂不是天下人的灾难?”
“您的心太冷,太狠,对世间苍生缺乏必要的怜悯,在您的心里,凡拂逆吾意者,皆该死。这万里江山不能交到您的手里,您想要的圣旨那纯是在做梦。”
她用最娇柔婉转的语调说出了最坚决笃定的话。
萧佶的脸色骤然冷下来,眼睛微眯,透出阴鸷。
楚璇却不慌不忙地摸向龙案,那里有一瓯放凉了的茶,她端起来越过萧佶横斜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抿了一口。
那戚戚满面的泪意,那盈盈不散的怅惘,在这垂眸的一瞬间尽数散去,再抬头时,已是美人冰冷,目含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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