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翎又往前凑,扳起手指数道:“自你来骨师国,我们住在一处。你在我面前询问乌苏的次数不下——”图翎蓦地收回了手,拧眉道:“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微微侧头,躲开图翎说话时向他扑面而来的吐息。图翎见状却又转头追了上来,眼神炙热的注视他,“我对你不好吗。”
他被图翎的眼神看的心神发怔,斟酌几许,答道:“还行。”
图翎眯眼道:“那你为何喜欢乌苏?”
他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过弯来,嘴便先快一步,“没有喜欢她,我只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当日救了我,我便死在沙漠里了,我承了她这份情自然是要还的,所以平日里少不得要多留意她一些。”
图翎闻言,表情陡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沉默一会儿,说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这话茬换的有些快,他听得云里雾里,“你想说什么?”
图翎咳了一声,“你是如何认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想了想,说道:“我在沙漠里被人救起来的时候,在昏迷前,无意中瞥见救我的人穿着一条女子的罗裙。”
图翎道:“不过是一条罗裙,你怎么就能肯定是乌苏救的你?”
他未接话,而是在脑海中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他记得那日他被人从沙漠中救下后,再醒来时便是身处一个营帐之中。后来问过营帐中的人,才知道这营帐中人是去往骨师国的商队,而整个商队里除了乌苏皆是男子,他凭着昏迷前瞥到的景象,所以认定乌苏便是救下他的人。事后他再向乌苏询问此事时,乌苏也并未否认。
图翎见他缄口不语,似乎也记起了当时的状况,闷声道:“穿罗裙的,也不一定是女子……”
他狐疑的扫视图翎,道:“穿罗裙的不是女子难道还能是男子?”
图翎眼神飘忽了一瞬,“那也不一定啊。”
他哦了声,道:“看来这男子定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嗜好。”
图翎面色突然变得难看,“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说不定只是被人无意中撞见,惹得误会罢了。”
他未说话,将坛中仅剩下的一口酒饮尽,放下酒坛时,图翎的脸却在他视野中陡然放大,近在咫尺。他愣了愣,忙往旁边退去,却不小心碰到的屋顶的瓦片,手下一滑,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掉下去,“小心!”
图翎抓住他的手把他往后方一拽,身下的瓦片因他们拉搡的动作被扫飞,掉下屋顶发出哐啷声响。
他自己没多大感觉,却见图翎一脸惊魂未定的瞧着他,“你怎么又走神,差点摔下去!”
他垂眸望向图翎抓着他的手,说道:“没事。”
图翎愣了愣,倏的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神情有些僵硬。
天色已然完全黯淡下来,却是无星也无月,惟有庭院中燃着的几盏灯火,散发着虚虚火光。
夜风起,大开的酒坛中忽然飘落进一片枯黄的落叶。
他仰头,见屋顶的另一端多了个青衣身影。
是白日里在庭院中喊他“叔叔”的青衣人。
青衣人向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随后便将目光尽数落于图翎身上。
图翎紧绷着身体,背挺得笔直,但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的望向前方的虚空中,似乎正在出神。
他启唇想说些话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自己心中酸涩的厉害,不吐不快,可又无言可说。
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朝图翎说道:“我先回房了。”
图翎似乎欲言又止,半晌后,终是点头道:“好。”
他跃下屋顶,径直回房。
推开房门后,却蓦地发现黑寂一片的屋中,立着一道白衣的身影。他微微一愣,眼前忽然闪现过许多景象,熟悉的感觉从水底浮面,就好似此时此刻的场景,从前他也经历过一般。
屋内倏然亮起了光,蜡烛被人点燃。
“神仙哥哥!”他跑到对方身边,仰头望向对方,“我以为你和另外一个人一起走了,不回来了。”
白衣男子道:“没有。”说罢,眉心微蹙,“你唤我什么。”
他扬唇笑道:“神仙哥哥啊……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只能这么喊你了。”他虽未见过神仙,可对方这般好看的模样,想来合该只有神仙才能生出吧。是以,他便想这么唤了。
白衣男子默然几许,说道:“闻旸,你醉了。”
他不觉自己醉了,笑着又唤了一声:“神仙哥哥。”
白衣男子沉声道:“别这么唤我。”
“可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突然有些怅惘,“我不知道该怎么唤你。”
白衣男子道:“除了这个称呼,别的都好。”
他沉吟,试探道:“……那我叫你,哥哥?”
白衣男子无言片刻,颔首道:“可以。”
寒风卷进屋中,火光扑闪,室内的火光有一瞬的明灭。
他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哈欠,醉意和睡意似乎一齐涌上头。白衣男子朝他道:“你该睡觉了。”
他点了点头,睁着迷蒙的眼脱掉鞋,躺上床榻。
白衣男子替他关上门窗后,来到他床前,便要揭开灯幕吹熄蜡烛,他忽然出声喊道:“哥哥。”
白衣男子手下的动作一顿,垂眸看他。
他抿紧唇,将心中的困惑问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蜡烛无声而灭,余留的青烟缭缭上升,在黑寂中遗失,不辨踪迹。
“你不会死的。”低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上空响起,“你不会死的。”那人又重复一遍。
他撰紧身上的被子,睁着眼想看清对方的面容,却只看得一片阴影。
他垂下眼帘。
脑子里虽然很乱,心中时不时还会生出许多模糊怪异之感,但从白衣男子和青衣人的对话中,他大抵也猜出了一些东西。白衣男子说乌苏和图翎已经死了,而和这两个已死之人住在一处的他,想来不是已死,就是离死不远了。
“哥哥。”他问道:“图翎真的死了吗?”
白衣男子嗯了一声,“你如今看到的他,是他生前的景象。”
他蹙眉,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哀涩,“我好像喜欢上图翎了。听到他死了,我觉得难受。”他说完眉心蹙的更紧,神情恍惚道:“可我又觉得我不该是喜欢图翎的。”他喜欢的应该是另一个人才对。
白衣男子默了片刻,道:“还记得白日里见到的青衣人吗。”
“记得。”
“他是云顾真的怨。”白衣男子道:“也可以说他是云顾真。”
他愣住,眼神变得迷惘,“他是云顾真,那我又是谁?”
“你叫闻旸,表字瑕迩。”白衣男子低声喃道:“瑕是,白玉无瑕的瑕。”
他说好,身体被困意席卷,眼皮轻阖,睡意绵绵。他含糊道:“哥哥,你明日还在吗......”
床帷上印出的阴影动了动,少顷,那人轻声道:“在。”
他听得这声答复,头一偏,沉沉睡去。
窗上映出浮动的树影,斑驳陆离,暗影迷乱。好似一叶荡在水中央的舟,摇摆不断,乱人心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