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翎望着他,眼中失神道:“……你若不是,那他又该在何处?”
这句话一出,他便知图翎该醒了大半,正欲出声解释,头顶上空突的引来了一片阴影,黑云压城,风卷沙起,下一刻,电闪雷鸣,生生将天空劈开了半条裂痕。
图翎听得这声惊雷,恍若顿悟般,面容扭曲,身形开始变得模糊,深重的阴气从他的体内冒出,厉声道:“云顾真,云顾真在哪儿?!”
“云顾真如今是化身为怨,此刻正在庭院中……”他喘息着解释道:“但正因为他是怨,你为他造的出幻境便容不下他。你们二人在这幻境中永远也无法见到。”
图翎恨声道:“既然在此处我见不到他,我便毁了这无用幻境!出去后再寻他!”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凭着点阴气残念活着,出去了也不定能见到云顾真!这话在他腹中滚过还未及出口,便见图翎身形一闪,竟是从天空上被雷震开的那条裂缝中消失了!
打造幻境的人已然消失,霎时间地震屋摇,狂风大作,四周一切景象犹如镜面一般,开始支离破碎。
白衣男子从臂弯里环住他令他不被这阵震动波及,“我带你出去。”
他愣了一下,旋即摇头道:“我不出去,哥哥出去!”
白衣男子蹙眉,道:“别任性。”
他说话间喉中呛进了一口寒风,寒风入体,顿时冷的五脏六腑遍体生寒,比起此前凿心之冷竟不遑多让。他打了个寒颤,颤声道:“哥哥出去。我左右是要死的,就死在这幻境中也是一样的。”
云顾真的怨已经鼎盛到空前绝后的地步,他连连呕血,那血的颜色都已经开始变得发黑,他深知自己已是无力回天了。
“住口。”白衣男子寒声道:“解开云顾真怨的方法已经找出,你不会死的。”
他被对方冰冷的语气震慑片刻,而后便能遏制不住的感到委屈,“我不出去!出去我就看不到哥哥了,我不出去!”
白衣男子闻言一怔,但旋即又恢复如常,搂着他便直奔天空上的裂痕而去。他又气又急,不断的在对方怀中挣扎,“外边没有你,我不去,我不去!”
“这里边也没有我。”白衣男子环住他挣扎的双臂,将他的头摁进怀中,“我在外边等你。”
他挣扎方休止,欲抬头看对方,却被桎梏在怀中动弹不得。周遭尽是鬼哭狼嚎的风声雷鸣,震得整个幻境都在颤抖,嘶吼。他却充耳不闻,小心翼翼的探出未沾上血的两个手指,撰住对方的一片衣角,小声道:“不准骗我……”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尽数隐于张牙舞爪的裂痕之中,消失不见。
闻瑕迩做了个梦。
梦中画面百转千回,却仍旧历历在目,恍若他亲身历劫一般。可那些景象在他脑海中晃过一遍之后,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他忘却。
是什么呢?他又回想一遍,把那些经历捋顺过后,却连自己“忘却”这件事,也悄无声息的忘的干净。
日头当空照,迟圩盘膝坐在沙地里,本就急躁的情绪被这头顶毒辣的日头照的更加烦躁。
他目光紧盯着那半空中红伞下罩着的二人,眼也不敢多眨。
闻前辈三魂七魄突然被拖进一道幻境之中,险些一命呜呼,千钧一发之际,幸而缈音清君及时魂魄离体后脚随闻前辈进得那幻境里边,这才暂时稳住了闻前辈的性命。
但魂魄离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缈音清君在离去前便叮嘱过他,若是半盏茶功夫之后他们二人还未能魂归身躯,便只得用魔修招魂的手段强行将他二人招回。
迟圩虽习得些招魂的术法,但却也知道这招魂术法有利有弊,有些虽能成功招回魂魄,但事后会在回魂者身上留下后遗症,轻则修为跌落,重则伤及魂魄变成痴傻之人。
是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迟圩十分不想在这二人身上用。
但眼下时间已耗费了大半,所剩不多,但这二人却还是未有醒过来的迹象。他急的抓耳挠腮,头顶上窝着的大黑也坐不住了,又开始绕着那伞下的二人不停打转。
他越等越急,随手掐住躺在他旁边白厄虎的毛就是一顿□□,“都是你这头蠢虎,玩什么不好非要玩伞,抢什么不好非要抢闻前辈的伞!蠢虎!”
白厄虎颇通人性,自知理亏也不敢反抗,被捏的痛的就嗷嗷的叫两声,倒也不闪不躲,由着迟圩捏。
迟圩见它这幅理亏样,越捏越不得劲,哼声收回手。这时,大黑忽然嘶叫出声,他猛地侧头看去,只见那伞下二人的身形微动,他忙喊道:“前辈,缈音清君!”
闻瑕迩眼还未睁,口中却先呕出一口黑血,迟圩大惊失色忙不迭的上前要查探对方情况,便见对方骤然睁开双目,此前眼中猩红依旧未退。
“我受够你了——”闻瑕迩吐出口中残血,手掌紧拽心口,嘶声道:“图翎宫殿前枯萎的曼陀罗花田里,埋着他的尸骨。你给我赶紧去,再敢折腾我吐出一口血,你叔叔我就带着你一起下阴川去做游魂野鬼好了!”
他说罢猛地咳嗽一阵,几不可见的浅淡黑气从他心口的位置缓慢冒出,慢慢在虚空之中凝聚出一个雾状的男子身形来。
闻瑕迩抬眸看了那男子一眼,终是消了气焰,沉声道:“闻旸,谢你舍躯之恩。”
云顾真眉目青涩,听得他这句话,面上竟是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来,“叔叔,叔叔珍重。侄儿,这便去了。”
他点头,“且去罢。”
虚空中的青衣身形,逐渐隐去。
迟圩见到这番景象,愣愣的看着他,“前辈,方才,方才那是云顾真?”
闻瑕迩掩袖咳嗽不停,眉眼之间显出病色。一双手扶住他肩头替他稳住身形,他仰首见是君灵沉,倏然忆起对方为护他挨了乌苏十几道鞭,“给我看,你后背的……”他话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阵发黑,旋即头一偏,猛地倒进了君灵沉怀中。
荒废的宫殿院落前,砌有一方石板围成的花圃。花圃四四方方,里面未种花草,只埋有一些深浅不一的泥土,看那泥土色泽偏深,隐约还透露出一些湿润之感。
说来也怪,北荒这样的地界风沙连绵,日头毒辣,便是有人精心打理的花圃泥土也时常干涸,而这块土地身处荒殿无人打理,土中又什么都未植,竟能持着这番润泽之感,实在怪哉,怪哉。
云顾真从虚空落下走进殿门,行至花圃前站定。
他垂首望着花圃中的这方天地须臾,蹲下身,欲要徒手挖开这些挡在他眼前的东西,手却毫无预料的从中穿了过去,寻了个空。
他望着自己这只没有实体,仿佛立刻就要消散的手,有些发怔,“我……”
这时,宫殿中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铃铛清脆悦耳的响声,贯彻整个宫殿,久久不散。
云顾真愣神,垂落的视线中蓦地多出一截墨青色的衣角,他倏的抬头,只见一人正立在眼前,垂眸凝视他。
仍旧是那五官深邃,英气逼人的长相,只是那双眼睛中少了从前常戏谑他时透出的笑意,戾气深重。
云顾真站起身,同样凝视那人。
他们视线交融,仿佛沉淀着万千情愫,却谁也不肯先说出一个字。
须臾后,云顾真启了唇,缓声道:“我有一个心仪的姑娘,平生最悔之事便是生前没能将心中的情意道给那姑娘听。”
图翎眉间泄出几丝阴气,他道:“若是你想同我讲这个,还是不讲为好。”
云顾真笑出了声,但那笑中却夹杂着不可言说的苦涩,“那个姑娘,第一次见面时救了我。我犹记得他当时穿的一条罗裙却露出了半截腿,想着这是哪家的姑娘竟能如此不拘一格。后来等我到了骨师国,那姑娘便一直常伴我身侧,他虽然偶尔喜欢戏弄我,却是真心实意的待我好。有一次他醉了酒,偏要问我为什么要对另一个人好,我哄他说那是因为另一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待她好,其实是想让他向我坦白,他却跟个傻瓜一样真的相信了。”
他说到此处,有些哽咽,“他是我此生遇见最好的姑娘,我想把他娶回家,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可最后,我却让他因我伤了心,丢了命……”
一只怨本该是没有泪的,但云顾真却觉得自己此刻被热泪沾湿了脸,沉重的让他垂着头,再不敢看对方一眼。
“你说错了。”图翎伸手抬起他的脸,面上终于露出灿笑,“你喜欢的不是那个姑娘,是我。”
云顾真咽声道:“图翎,我对不住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图翎叹了一声,将他拉入怀中,“既然是你的错,便该由你来偿还给我。”
他抓着图翎的胳臂,“我该怎么还,把命抵给你吗?”
“傻子,你已经死了。”图翎哂笑,目光却温柔的出奇,“还记得你离开骨师国那日,我问你还会不会回来北荒,你是怎么答复我的吗?”
云顾真抬起头,眼神恍惚,“我,我忘了。”
图翎凶狠的在他脸上掐了一把,“那就用之后一辈子的时日记起来吧!”
云顾真懵懂的应声,图翎顺势用力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含糊道:“说好了是一辈子,少一日都不行……”
二人交叠在一处的身影,在漫天的灿金日光下,逐渐淡去,随即只听得一声清响,他们消失的地方多出了两只铃铛。
一只通体发黑,一只虽豁了口却光洁如新。
那日云顾真离开骨师国时,图翎送他至城外,斟酌许久,终于在对方离开之前,问出了那句话。
图翎问云顾真:“你还会来北荒吗?”
云顾真顿住脚步,紧握住藏在自己袖中的那只摔的豁了口的铃铛,淡声道:“也许会。”
图翎笑着道:“那我在北荒等你。等你再来时,我告诉你一件事。”
云顾真微微一愣,点头道:“好。”
图翎目送着云顾真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然后开始了他此生最漫长的等待,一直到他死去。
他被埋在花圃中,尸骨未寒,魂魄不散,却仍旧在原地驻足,放不下,离不去。
幸而,最后他等到了,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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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师国篇终了,长舒一口气,瘫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