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境(2 / 2)

闻瑕迩心中咯噔一下,如同石击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不自主的放轻了声息,喊道:“父亲。”

闻秋逢转过身来,面容从阴影中露出,原本乌黑的两鬓不知何时变得花白,眉目之间尽是疲色。

“爹?”闻瑕迩以为自己眼花,又往前几步欲要将他父亲的面貌看的更清楚些,他父亲却出声叫住了他。

“旸儿。”闻秋逢声音极缓,“你母亲,去了。”

闻瑕迩耳边轰鸣,眼眸微睁,脑中思绪、心中念想在刹那间坍塌殆尽,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闻秋逢侧着身,显出那高台之上多出的一块灵位,道:“为你母亲,上柱香。”

闻瑕迩指尖曲起,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我才给娘送过药去青穆,弟弟没同我说过娘的病情,云束……云束同我讲娘的病情也比之前好上许多……”

“是不是……是不是弄、弄错了?”他上前撰住他父亲衣袖,像幼时想要寻求某样东西时,向他的父亲投去希冀的目光,“爹,爹你应我一声。”

闻秋逢沉默片刻后,拉着他走到灵位前,将点燃的香递到他跟前,“为你娘上柱香,当是送她最后一程。”

闻瑕迩定定的瞧着那香,火星明灭,顶端燃尽的香灰落下,风一吹,再也遍寻不得。他未接过那香,转头便要往宗祠外跑去,大开的门轰的一声合上,宗祠内的光亮霎时黯了一半。

“云家你去不得。”闻秋逢替他将那柱香插好,“留在宗祠,为你母亲守孝。”

闻秋逢拂袖,手中多出一袭缟素一块孝额,展开浮至闻瑕迩跟前,“换了你的红衣。”

闻瑕迩在原地停驻半晌,顺从的脱了自己的红色外衫,穿上缟素,戴好孝额。做完这一切后,他道:“我这样,是否就可以去云家了。”

闻秋逢道:“为父说了,云家你去不得。”

“若我一意孤行,非要去。”闻瑕迩侧头望向闻秋逢,眼覆红意,“你要把你儿子我如何?”

闻秋逢神情一滞,片刻后,手中多出一节藤鞭,“你该听话些,为父已……”

闻瑕迩盯着那节藤鞭,道:“若待在此处便叫做听话,那我今次是听不了话的。”

他语毕忽然往门的方向掠身而去,指尖未及门身,后方便刮来一阵迅猛的鞭风。闻瑕迩后背正中一鞭,他却躲也未躲,推开门显出缝隙,一根细绳从半道飞来捆住他身形,将他捆回了灵位之下。

闻秋逢站在闻瑕迩身前,道:“你是否还要去云家。”

“我要去!”闻瑕迩仰着脖子,“……我要去看我娘我有什么错?”

又是一鞭落在他肩膀,“你还要去。”

闻瑕迩额间泌出细汗,“你打死我罢,打不死我,我还是要去的……”

闻秋逢落鞭的动作顿住,他扬鞭半晌,终是未再将那鞭再落下去。他弹出一道灵力覆于宗祠内,光纹在虚空扑闪片刻隐灭不见。

闻瑕迩见状,悲恸愤意霎时涌上心头,“你除了捆我、打我,用阵印困我,你还会做些什么?”

闻秋逢已背过身,往宗祠外行去。

闻瑕迩瘫倒在地,被绳子捆住的身形站立不起,“闻秋逢……你自己立下的誓言咒,你一身傲骨,你誓不踏入云家半步!可云雪依是我娘!你因着你的气节,便要连同我也和你一样,连我娘走了也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你好自私……你好自私。”闻瑕迩口不择言,“……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爹,你不配!”

宗祠的门开掩半扇,闻秋逢的身形一半踏进雪里,一半融入光影中。

少顷,只听得他缓声道:“我的确,不配。”

闻瑕迩身上的绳子突然松开,他立刻起身,连滚带爬的跑至门边,眼睁睁看着那门缝合上,四下又变回昏暗景象。

他贴着门身,猛力敲打着门,“你放我出去,你放我出去!”

“我只是想去见我娘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回应他的只有宗祠外不断呼啸的风雪之声。

闻瑕迩死咬着下唇,袖间刹那飞出无数赤符贴于门身,却被一道白光尽数挡了回来,赤符散落一地。

他背靠着门一路滑下,蜷缩着身体,头埋至膝间。

宗祠中寂静许久,忽的响起低低的咽声。

“娘……阿娘……”

“娘亲,娘亲……”

天边的雪越落越大,压弯院中的树枝,覆满每一寸地。昼夜更迭,却始终未停。

“少君。”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门外喊道。

闻瑕迩神情恍惚,耳边好似听进了这声唤,又好似未能听进。

那人声在门外沉默几息后,又道:“少君莫要再和闻先生置气了。”

闻瑕迩默不作声。

那人听不得回应,在门外叹息一声,“少君若想从这阵印中出来,修为须得勘破无境,否则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这阵印的。”

闻瑕迩眼睫阖动,启唇欲言,却忘了自己已多日未语,一时竟吐出字来。缓了半晌,才涩声道:“……可是酉书先生在门外。”

酉书闻声连忙应答,“是我!”

闻瑕迩道:“他没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酉书未及时应答,闻瑕迩又道:“是他让你来转述我这番话的?”

酉书似有口难言,半晌才道:“……是。”

闻瑕迩阖上眼,“我知晓了。”

酉书轻叹一声,“少君多保重。”

闻瑕迩听得门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目无波澜的扫过这宗祠中的每一处,最终落在高台之上的那块灵位之上。他起身而去,走到高台下,将那块灵位抱在怀中捂了许久。直到那冰冷的灵位有了些温度后他才将其重新放回原位。

他面色透出些许病白,唇色更是惨白,似是因身上的鞭伤仍未好全。

他就着身下一方蒲团顺势坐下,闭眼打坐入定。

他修为已有半年光景未再增进,每次待要勘破无境之时,便感觉丹田处有一团虚无缥缈的东西将他堵截回来,打回原形。

闻瑕迩探进自己丹田中去,只见一颗泛着红光的元丹飘浮于一方石台之上,他步上石台,欲将那元丹取回自己手中,却仍旧如之前那般被挡了回来。

那元丹已吸足了灵力,周身光影缭绕,明显是进阶之兆,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让他近身突破。

闻瑕迩仍旧百思不得其解,端详这元丹半晌后,忽然心念一动,对着元丹道:“我欲入无境,你也将进阶,为何不助我?”

元丹在石台上翻滚一圈后,只听得一声奶声奶气的应答:“明明是你自己不助自己,为什么要怪我啊。”

话音方落,那元丹身上便显出一条细缝来。闻瑕迩只觉丹田中忽的一痛,紧接着似有万千劲风窜入他四肢百骸,令他疼痛不已,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四分五裂。

元丹周身的缝隙越来越大,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一念由心生,万千世界皆成劫。”

“你欲入无境,可这境中处处是你劫。你还要再入?”

闻瑕迩忍痛,嘶声道:“我皆由我生,若这境中皆是我劫,那便由我亲手将这劫数一一斩尽!”

元丹砰的一声碎裂成残片,光华大作,耀目异常,片刻再停歇之时,那石台之上仅剩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