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阮矢(1 / 2)

阮矢父母早亡, 从有记忆开始, 便是一个人生活在阮家旁支的氏族中。

族中叔伯各有家室,膝下儿女成群, 他一个孤子的身份便变得有些微妙。虽是血亲,但终归隔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在一群堂亲族辈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亲缘因此浅薄,也无可厚非。

和阮矢有着相似命途的是住在他家中对门的一对龙凤胎,说是相似,却又有根本的不同。

阮矢无父无母,而这对龙凤胎父母的却健在。

但阮矢在见到过这对龙凤胎的遭遇后, 时常想, 这有父有母的还不如他这孑然一身的。

那对龙凤胎里的哥哥叫阮稚,妹妹叫阮童。两人不过三岁,正是乖巧好动的年纪,却整日整日的被关在家中, 足不出户,便是连从旁来过门的氏族也难得见上这对兄妹一面。

这般藏着掖着倒不像是养孩子, 而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阮矢没能压下心底的好奇, 一日趁着夜色翻进了对门的院墙,爬上屋顶, 掀开一片青瓦,在澄明的烛火下, 终是见到了那对龙凤胎的庐山真面目。

却是与寻常人家的孩童并无什么不同, 兄妹俩都是俏生生的一张稚嫩小脸, 眼睛圆溜溜的,并排着坐在高椅上,像极了两尊泥捏的娃娃像,一动不动。

阮矢瞅了几眼大失所望,待要放回青瓦转道回家之时,屋内有了动静。

这对兄妹的父母进了屋,他们背朝着阮矢,阮矢看不清他们面上的神色。只见他们从高椅上一人抱起一个孩童,为他们分别换上了两件崭新的衣袍后,便抱着这对小兄妹出了屋。

阮矢蹲在屋顶上,远远的瞧着这对龙凤胎被抱进了阮氏旁支掌事人的屋子里。他没做多想,依样画葫芦的又翻去了这处屋顶,照旧拿下青瓦,露出屋内光景。

掌事人拄着拐杖坐在一把椅上,身旁坐着个阮矢不识得的生人,而那对龙凤胎也被自己的父母各自牵到身前,木木愣愣的站着,再没多余的动作。

掌事人率先打破屋里的寂静,他侧头望向身旁坐着的男子,询问道:“如何?”

男子站起身,走到那对龙凤胎身前,肆意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两件物品一般,片刻后,说道:“模样尚可。”

阮矢看见龙凤胎的母亲,小心翼翼的舒了一口气。

掌事人手中的拐杖在地面轻轻敲击几下,笑道:“北边的那座长满灵药的山头,何时送到我们阮氏来?”

“你何时将这两孩童送到我洞府中来,我便何时让你们阮家氏族入主那座山。”男子扶须,望向阮稚与阮童的笑中掺杂着显而易见的玩味,“话说回来,你们那位坐镇墨南孤星庄的阮烟阮庄主,早已废除了这‘交易’。您老还敢在背地里同我‘以物换物’,就不怕他知道了,将您也就地正法了?”

“哼——”掌事人鼻尖发出不屑的冷哼,嘲讽道:“不过是个庶出的黄口小儿,能奈我何?”

男子亦跟着笑了两声,旋即只见他躬下身,伸出手在阮稚头顶摸了摸,状似和蔼的问道:“叫什么名字?”

阮稚目光依旧视着前方,一丝余光也不曾落到这男子的身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阮稚的父亲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解释道:“家中两个孩子都极为怕生,见笑了……”

男子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面上玩味的笑又深了几分,“没事,待带回我洞府中,处久了,便不会如眼下这般怕生了。”

阮稚的父亲忙不迭的点头答“是”,眉笑颜开,喜不胜收。

阮矢心底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但并未去深究。左右他不过是好奇心使然,偶然见到了一桩事,一觉醒来,转眼便忘。

同他并无相关。

这夜之后,没过多久,阮矢对面时常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

那对名唤阮稚和阮童的龙凤胎兄妹被他们的父母放出了牢笼,不再受拘束。

阮矢原本以为这对兄妹会像同龄人一般在街上肆无忌惮的玩耍捣蛋,不曾想,这两人出了屋门之后,便各自抱着一个小球,坐在高高的门沿上,一坐便是一天。

与泥塑的娃娃,委实别无二致。

小小的身形宛若被抽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惟有夕阳西下,见到他们二人的父母从远处走来时,这两具躯壳才会稍稍有些动静。

阮矢将一切看在眼中。

不知怀揣着怎样的心绪,再一次夜深人静之时,他尾随着龙凤胎的父亲去到阮氏掌事的屋外,偷听到他们要将这对龙凤胎在三日之后送出阮家,那一夜,八岁的阮矢,辗转悱恻。

他在第二日逃了学堂,卷着自己全身的家当,带着两个连路都时常走不稳的堂弟堂妹,一路断续的御剑南行,躲避着氏族堂亲的追捕,在十日之后,终于到了墨南。

他心底如明镜一般,在这世间能够护下这对龙凤胎的,除了那位在阮氏旁支中谈及色变的庄主阮烟,再无旁人。

这位阮庄主,按着辈分来讲,合该是他的堂叔,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堂叔。

他携着阮稚和阮童径直去到孤星庄,但守庄的弟子却连门槛也没让他们踏进一步。

面对三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孩童,无论换作何人大抵都会像这几个守庄弟子一般把他们拒之门外。

可阮矢别无退路,他灵活的绕开守庄弟子,熟练异常的翻上庄墙。待要落至庄内时,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行路时的疲累齐席卷上头,他失足从墙上摔下来,却出人意料的没有砸到坚硬的石板上。

他被一人接了正着。

阮矢望向接住他的人,俊逸绝伦,轮廓分明,眉心靠左处长有一颗亮眼的红痣,本该是一派顾盼神飞的长相风貌,却被这颗小红痣,将整张面容的轮廓衬得都柔和了下来。

“孩子。”接着阮矢的男子呐呐的道:“阮郎……”

话音方落下,阮矢的余光便瞥见一道紫色身影,款款而来。

那当真是一张让人见之便难以忘却的面容。

阮矢长这般大,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容颜。

他后来才知道,这张面容的主人,便是孤星庄的庄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堂叔。

阮烟从那人身后探出头,扫视他一眼后,道:“你便是见到这个孩子,才突然从我身边跑来此处?”

抱着他的那名男子闻声眼睫颤动,重复道:“阮郎,孩子……”

阮矢挣脱这男子的怀抱,一下子跳下地,朝着面前两名陌生之人嚷道:“我找阮烟!阮恻隐在不在!”

院内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守在庄外的弟子将阮稚和阮童抱了进来,那些弟子仅是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在他跟前的紫衫男子身上,异口同声道:“庄主恕罪!”

阮矢一身的力气因这声“庄主恕罪”霎时散的一干二净,他一下瘫坐在原地,如愿以偿道:“阮恻隐,堂叔……我终于见到你了……”

阮烟挥退弟子,留下阮稚和阮童。听他如此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道:“堂叔?”

阮矢胡乱的抹了两把脸上不知是灰还是泥的物什,拉着阮稚和阮童连爬带跪的扑倒在阮烟面前,“我是旁支的阮矢,冒昧来此拜见堂叔,只希望能有一条活路!”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根本看不见头顶上方阮烟此刻面上做着的是何表情。

他心跳如雷,害怕与恐惧一时间尽数将他席卷。他切断了自己的退路,破釜沉舟的带着阮稚和阮童来到孤星庄,阮烟眼下便是他们三人惟一的救命稻草,若阮烟这根救命稻草将他们弃之不顾,他们三人,又该何去何处?

堂亲之间的亲缘浅薄,阮矢头一次有些憎恶。

阮童一路勉力支撑,如今好似已到了极限。小姑娘头上两个毛乎乎羊角辫颤了几下,最终头一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

阮矢却不敢抬起头把阮童搀扶起来,只见一片紫色的衣角映入他余光里,抱起了阮童,头顶上方又传来那男子重复的话语:“阮郎,孩子。”

阮矢双手攥成拳,片刻后掌心又舒展开来。他猛地抬起头抓住那男子的衣摆,力道极重:“哥哥,救救我们……”

男子抱着阮童,神情空洞,眸色黯淡。

阮矢那一刻只觉手中抱着的浮木浸了水,随着他一起快要落入无望海域。

寂静的庄内响起一阵突兀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