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然穿了一身素衣,不戴任何发饰,如同一朵洁白的木芙蓉,蓉蓉也是如此。姬玉虽未着白衣也穿得相当素雅,我们八个姑娘和府内许多奴仆一道跟着他们,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山上去。
佛寺清雅,上山的青石台阶边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前日下了雨,石阶便有些湿滑。我和子蔻走在队伍最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她还与我窃窃私语问我公子给我画像的事情。我回答的时候稍一分心脚下便一滑,踉跄向后栽去,眼见着子蔻惊慌地向我伸出手却没有能拉住,身后却有人接住了我。
是走在我们后面的一队人里的小厮,那人扶稳了我我便向他道谢,听见后面他头戴帷帽白纱遮面的主人问道:“怎么了?”
“前面有位姑娘差点滑倒。”
那主人便转向我,温和道:“姑娘可有事?”
“幸得这位小兄弟相助,无事。多谢先生。”我向他行礼。
主人便笑起来说不要紧,召回小厮接着往山上走。我转脸的刹那一阵风吹过,掀开那主人帷帽下的白纱,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两鬓斑白面目慈祥。
我怔了怔然后转回头,子蔻也看到了主人的长相,小声对我说这么大的岁数还爬山实在是难为了,不过看脚步还是很轻便的。我只是笑而不语。
子蔻似乎没有发现,这位老者长得和姬玉很像,尤其是鼻骨脸型,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气质尤为雍容华贵。
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姬玉的死敌。
他的父亲,周天子陛下。
天子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来找姬玉的,不过他自投罗网来找姬玉,是想干什么呢?
※※※※※※※※※※※※※※※※※※※※
腥风血雨预警!(第二份便当加热中……
旧债
到达大殿之时山里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的,佛寺里飘出袅袅香火安静更显清幽。辛然焚香祷告姬玉也依礼祭拜,夏菀带着我们在殿外候着,我便告诉夏菀我似乎看见了天子。夏菀闻言神情严肃地进去和姬玉禀报,她附耳对姬玉说了什么姬玉便抬眸看了我一眼,继而对夏菀点点头。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算意外。
大约是那些信鸽已经告诉了他一些消息。
待祭祀礼仪结束已经到了午时,我们一同去用斋饭顺便歇息片刻。
吃斋饭时莱樱说这座济源寺香火繁盛许愿尤其灵验,寺里提供姜黄纸,可将愿望写在纸上焚于香炉之中,以达神听。姑娘们纷纷说着一会儿要去许愿,子蔻也很是兴奋,但她想起来我不信神明的事情便问我要不要去。
我说:“要去吧。”
“哎,阿止姐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信神明了啊?”
“从今年元宵节开始。”我笑着说道。
子蔻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开心,我吃饭比较慢便叫她们先去,于是除了随身侍候姬玉的夏菀墨潇,其他姑娘们都去殿里许愿了。待我吃完斋饭来到大殿的时候殿里信男信女并不算多,我拿了纸笔,展开那姜黄色的纸突然想姬玉也写了愿望,他会写什么呢?
大约是大仇得报?可当年那些对不起他的人死的死,唯一还活着的天子也被他逼得元气大伤。姬玉这个仇要报到什么时候呢?
那时沈白梧也问姬玉有没有想过报完仇要做什么,而他没有回答。姬玉几乎杀死了以前的自己,决绝地在这条复仇之路上一路狂奔。或许姬玉并没有想过以后或者是后果。
他做这些事本来就是不计后果的。
我轻声叹息,在那纸上写下我的愿望,一如既往地是那八个字。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希望有朝一日你报完仇了,还是可以幸福地活得很长很久。我对于这件事情毫无办法,只能祈求于神明。
寺院的师父接过我折好的纸条放入香炉中焚烧,我便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恭敬地朝佛像磕了三个头。走出大殿之时我看到登山时扶我的小厮匆匆走过,我略一思忖便偷偷跟上去,绕过几个转弯走到一个极偏僻安静的所在,他走出去而我留在墙后,便听见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你再闹下去便无法收场了。姬玉,你若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你若恨姬央那便取而代之我绝无二话,可你不能拿一个国家做牺牲品。周有数十万子民,他们供养你到十四岁,到头来你却要他们流离失所吗?”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姬玉的笑声,我大概能想象到他满脸不屑与荒唐的神情,微微扬起下巴戏谑的眼神。
“哇,真是好高尚的理由。看来您是知道宋国筹备攻打周,这下子坐不住了?是没错,您这样的君主真是万民之福,为了自己的子民国家妻子可以死,孩子可以死,自己也可以死。既然您完全不觉得自己错,我又何必送你去阴曹地府恶心我母亲兄长和姐姐?这世上因我而起的战事不知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几何,仔细算算我们身上的血债谁比谁好呢?”
那苍老的声音沉默片刻,道:“姬玉,君王是万民的归依,牺牲必不可少。”
“我以为牺牲应该是自愿,凭什么要把被设计而死描绘成冠冕堂皇的牺牲呢,天子陛下?”
天子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要想好,你母亲的亲族和辛然的父母亲人都还在周。”
“当年拿我哥我母亲威胁,现在又拿他们?你杀了他们好了,我没什么不能舍弃的。”顿了顿,姬玉又笑道:“您要活着看周灭亡啊,父亲。要不您就和我斗一斗,虽然都斗了六年了您也没赢过,但总还是要试试的不是吗?”
我靠着墙壁,这个角度里我什么都看不到,幸而我什么都看不到。姬玉这时候总是笑得灿烂,张狂至极艳烈至极,好像耗尽了生命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要这么一直烧到他的路上所有的一切化为灰烬烧到油尽灯枯。
他还不如哭呢。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哭过。
他最痛的时候也笑着。
我不想再听下去便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想来天子是找姬玉求和的,姬玉定然不会答应,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纠缠。就我听见天子的话来说,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为了大家牺牲小家,毕竟周确实在他的手上强盛了好一阵。
很多人很多事就是这样,谁都有理由,到了死的时候谁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于是所有那些伤害和痛苦就变成了无头的烂账,你知道它们永远无法被承认也无法得到道歉了,你所能做的要么就是遗忘,要么就是将那些痛苦如数归还。
于是许多人觉得既然谁都不觉得自己错谁也不会道歉,还不如相互仇恨。甚至对于姬玉来说即便是知错即便是道歉,他也不会原谅。
一条路走到黑,走到鱼死网破,走到玉石俱焚,走到万劫不复。
走到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我叹息着沿着山中扭扭曲曲的青石台阶走回大殿,脑子里纷乱地想着姬玉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悄悄靠近。待阴影笼罩我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回头的时候,便有一记重击落在我的脖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晕了过去。
应该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我便清醒过来,我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像是寺庙中废弃的房屋。日光从窗户中落下来,看样子还是午后不久。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双脚被捆得结结实实。有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站在黑暗里,虚虚地看不清面目,我看了那个方向半晌,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