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玛丽号在港口靠岸时,正是上海的暮春。
道旁密密匝匝的藤萝开着一丛一丛紫色的小花,海棠却是花朵极大,堆锦簇绣,一阵风过,码头港口特有的咸腥味丁点也无,只是一种极幽极淡的香,好似喧闹之中,一眼就看到人丛中那人的静谧。
四部汽车停在路边,邵君嵘站在打头的雪佛兰旁,白衬衣、黑马甲,怀表细细的链子露在襟口外,外套上的每一颗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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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只是四年过去,气质中更多了成熟从容。
那张俊脸本就是经常在报纸上出现的,纵是不如此,这般鹤立鸡群,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也总是有人在偷瞧他。孟然提着一只小小的皮箱,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原想给他个惊喜,看到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只顾着看他,差点撞到行人,顿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邵君嵘闻声回头,眉峰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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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开口,少女已露出笑容。毕竟是大家小姐,那笑亦是不露齿的笑,只是嘴角扬起仿佛新月,音色清脆如同莺啭:
“君嵘哥哥!”
他也不自觉勾起唇角,笑痕浅浅,却是十分的温柔:
“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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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往白沙公馆驶去,一路上车水马龙,比之过去更显许多繁华。如今已是民国七年,上海又是一等一的大城市,街头上的汽车来往穿梭,行人服色或中或西,路边上更有一整排的西餐厅、西点店、大剧院……孟然看到一块招牌一掠即过,这才收回目光:
“那就是明光大剧院?我在法兰西的报纸上也看到过了,听说你们要拍电影,还是爱情片?”
在如今这个年代,这可谓是一项高瞻远瞩的创举了。虽说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电影业正蓬勃发展,环球影业更是在七年前就已成立,不过在国内,搬上银幕的也只是一些极短的故事,更没有一家由华资创立的影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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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孟然一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消息,便大为兴奋,她这样兴致勃勃,邵君嵘无奈道:
“我只是替孟叔叔传达命令罢了,拍电影我是一窍不通的。大小姐若是有兴趣,我让剧院经理来一趟白沙好不好?”
一听他提到父亲,少女却是一哼:
“不用了,省得让他知道我回来了。”
“纵是我不去说,难道孟叔叔就不知道?”邵君嵘面对她时,一向都是轻声慢语的,不急不缓道,“大小姐,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孟叔叔在电报上说的那些,不过是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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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又不是小孩子,当然知道那些都是气话了。
只是她离家四载,飘荡在法兰西求学,虽不至于与家中音信断绝,好不容易临到毕业可以归国了,正是思亲心切之时,却劈头盖脸接到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电报,还是父亲能亲拟的,如何能不怄气?
况她是家中独女,向来极受宠爱,长到二十二岁大,父亲不仅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连句重话都不曾说。
因此她知道此番父亲是气得狠了——电报向来讲究简洁,因为是按字收费,价格高昂,更何况是越洋电报?但孟良树可是足足花了一篇文章的分量来骂她,一封电报塞不下,还连拍了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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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接到的时候是又怄又急,她虽然早知道那件事被父亲知晓了必然会闹出事,但倔脾一上来了,也是寸步不让。
“我画的画,难道都是见得不人的腌臜东西不成?外人不理解我,我无所谓,连父亲也不站在我这一边。”
“这原本也怪不了孟叔叔,”邵君嵘斟酌着道,“国内的风气本就保守许多,况且大小姐是姑娘家,世人对女子,总是更为严苛的。”
“画只是画,但看画的是人。”
因而便是淫者见淫,仁者见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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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孟然如何不知?她学的人体艺术绘画,哪怕是在现代社会,也多的是人一提起来就会露出猥琐之色。因此她在决定拜入老师莫里教授门下之前,已经做好了会受非议的准备,连莫里教授都说:
“孟,我欣赏你的才华,也看重你的勇气。你是我的第一个亚裔学生,还是个女人,或许,我不应该劝说你跟着我一起学画画。”
但那时孟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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