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们面前,还有一只卧倒在地上的鹤。
那只陌生的鹤大约是鹤老爹二分之一大小,长得也不大一样。它头顶没有红色肉冠,反而生着孔雀一样的蓝色羽冠;在它的胸脯上,生有一道蓝绿色的缎面纹理,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分外华美。
然而它已经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鹤老爹站在它身边,头低落地垂下。阿拉斯减则“欧呜”地轻声叫唤,听着也很难过。
“那不是……你师父豢养的灵兽么?”颜崇正意外道,“发生了什么?”
谢蕴昭仔细端详了片刻,忽道:“那是蓝翎鹤?我记得书上说,蓝翎鹤成年后就会脱离族群,与伴侣双宿双栖,所以饲养蓝翎鹤的修士通常会饲养一对。这种灵兽聪明又忠诚,但一旦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会绝食九天而亡,追随另一半而去。因此,它们又被称为‘九日孤鹤’。”
她问阮其朗:“有冠羽的是雄性。雌鹤呢?”
阮其朗叹口气,道:“前些日子,师父遣彩凤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白莲会的邪修,就……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只的确是雄鹤,叫灵犀。蓝翎鹤能感应到伴侣的死亡,从那一天起,灵犀就绝食了。”
“怪不得……老爹和彩凤、灵犀夫妇感情一直很好。”颜崇正有些自责,“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老爹一定很难过,却又不想让我担心。”
谢蕴昭试着靠近。地上那只蓝翎鹤勉强探头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
阿拉斯减的尾巴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它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即将逝去的蓝翎鹤,一动也不动。
直到谢蕴昭跪坐在一边,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它才恹恹地抬起头,舔了舔她的手。在它圆溜溜的黑眼睛里,隐隐有一点泪水打转。
谢蕴昭看向白鹤:“为什么带阿拉斯减来这里呢?”
鹤老爹神情低落,长长地“叽”了一声。
意外地,谢蕴昭觉得自己听懂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鹤老爹在说,因为阿拉斯减没有见过死亡,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和修道求长生的意义。
……那一声鹤鸣里真的包含了这么多内容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但当她看向半闭着眼睛的蓝翎鹤,的的确确也感受到了一丝至深的哀戚和对伴侣的追思。
鹤老爹看向她,又“叽”了一声。
谢蕴昭迟疑道:“我?”
虽然不明所以然,但她还是按照白鹤的要求——她理解的白鹤的要求——将手轻轻放在了蓝翎鹤的头顶。
“我希望,”她轻声说,“你们下一世也能在一起。”
无尽高院的星空中,有渺如微尘的轨迹轻轻碰撞在一起,宛如一个亲密的碰头。
那是没有人发觉的、细小的改变。这片大陆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蓝翎鹤看着她,带着一丝她不能明了的感激。
然后,它彻底闭上了眼。
“欧呜?”阿拉斯减紧张地竖起耳朵。
鹤老爹摇摇头,用巨大的鹤羽盖住了蓝翎鹤的身躯。
“——灵犀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一道略带沧桑,却很平和的声音响起。
“见过师父。”
“见过天玑真人。”
“见过杨师叔。”
天玑峰主名为杨庸,为第六境归真境修为,故而又称天玑真人。
他是一名留了三绺长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和,眼神平静深邃。
“谢谢你们来看望它。还有鹤前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灵犀和彩凤的照顾。”他走到蓝翎鹤身边,轻轻抚摸爱宠的脊背。
“它们追随我上百年,现在也该由我为它们送行。”
天玑真人站起身。他拿出一管翠萧,垂眸吹奏。
在第一个音符飞上天际时,整座天玑峰的乐声都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曲来自四面八方的合奏响了起来。
琴声淡淡,箫声悠悠;哀而不伤的曲调中,无数白鹤飞了起来。
它们在空中盘旋不止,不断长鸣。
“这是……”
“安魂曲。”阮其朗的神色变得柔和安宁,“天玑修士惯来饲养白鹤。每当有同门或白鹤逝去,师父便会带领大家奏响安魂曲。”
天地永恒,生命有限;身为修士,总是一次又一次送别身边的人。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修士漫长的生涯中也仍然存在。
峰顶的几人都仰望着这一幕。
谢蕴昭怀中的阿拉斯减也望着这一幕,神情惆怅,最后又变得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鹤老爹也仰望着白鹤们的舞姿。
它在这个世界上活了悠久的岁月,同样经历了无数次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