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娇娘僵直了肩膀。他怎么能一语就戳穿她心里头最害怕的事儿。
这么些年没了音讯,偏偏在她成了侯府夫人后找上门来。她如今看尽人间冷暖,知道至亲也会痛下狠手,陌生人也会慷慨相助。这世间最难测便是人心。而她偏偏是个倒霉的,对她好的,她一个也留不住,对她使坏的,却总能在她周遭出现。
邢慕铮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怕什么,该害怕的是他们。”
钱娇娘抬头,在黑暗中对上邢慕铮的眸子。
“你不必怕任何人。”
“我怕你。”钱娇娘脱口而出。
命都给你。邢慕铮咽下苦涩,只平静道:“你不必怕我。”
钱娇娘轻轻发出一声,像是在笑。“侯爷莫当真,我说笑的。”
***
翌日清晨,钱娇娘一觉醒来,回想邢慕铮的话,忽而豁然开朗。倒也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二姐终究是她的二姐,不管认与不认,她们总是姐妹,血脉相融,总作不得假的。二姐若真有那份心,便只当自个儿是赚大发了。若是另有所图,便只当寻常罢。
钱娇娘想明白了,叫了红绢去与李青媳妇捎话。若是按长幼之序,理应她去拜访二姐。红绢去时,那钱丽娘就在李青媳妇屋里,先是听说了钱娇娘愿意见她,激动得跳了起来。后听说钱娇娘要去孙家找她,惊得连连摆手,只道她如今是城主夫人,哪里有她这尊贵身份去孙家的道理。
红绢打量此妇与自家夫人有相似之处,又听她如此说道,便笃定她就是夫人的二姐。她上前一礼,笑道:“既如此,我们夫人说了,若是姐姐大人有所不便,也可明日上午辰时去侯府一聚,夫人在府中恭候大驾。”
孙丽娘顿时热泪盈眶,连连与红绢道谢,还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子儿给红绢,红绢笑着婉拒了,又请了李青媳妇明儿陪着钱丽娘一齐入侯府,这才施施然走了。
隔日上午,钱娇娘起了个大早,倒也不是为了钱丽娘的事,而是邢平淳准备着要去坤山再次请隐居的机关大师收他为徒,曹先生陪同前往,只当顺便游学。他准备妥当了来向邢慕铮与钱娇娘辞行,邢慕铮与他道:“凡事多听曹先生教导,不可肆意妄为。求师需以礼待之,持之以恒。”
邢平淳恭敬听从。
钱娇娘道:“天热脱衣,天冷加衣,在外不可顽皮,你诚心去拜师的,拜不到师便别回来了。”
邢平淳笑嘻嘻鞠了一躬,大声应是。
邢慕铮让人准备出发,钱娇娘忙又添一句,“每日传封家信回来,多则多言,少则平安二字,不可偷懒。”
“知道了,爹,娘,我走了!”少年心性的邢平淳早就迫不及待飞出去门玩儿了,他拜别父母,拉着李定一溜烟地跑了。
钱娇娘追至门边,这是头一回丑儿离开她独自出远门,她总有些不放心。邢慕铮来到她的身边,与她道:“放心罢,我让王勇带了许多人跟着,他丢不了。”
钱娇娘点了点头,“他丢是丢不了,那娃儿,该精明的时候也是猴儿精的。”说完,她探着脖子往外看了看。
厨房送来早膳,在堂屋里摆了桌子,按主子们的意愿放了包子馒头还有粥食等物。钱娇娘与邢慕铮坐下用饭,她状似不经意告诉了邢慕铮一会儿要见钱丽娘的事儿。邢慕铮只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也看向他。他缓缓应了一声。
“我今日还得出去看地,就不能在家陪你见姐姐了。”
钱娇娘心念微动,“侯爷自去忙,百姓之事为重。”她顿一顿,“以后有机会再见也是一样的。”
邢慕铮微微挑眉,看来她还是高兴的。
辰时未到,钱丽娘就拉着李青媳妇在定西侯府的侧门前等着了。李青媳妇知道钱娇娘不拘小节,她们既是早到了,现在进去也是一样的,但钱丽娘不让,非得等到辰时初正,她才郑重其事地去敲了门环。
钱娇娘早让红绢与山楂在门内等着,她们迎进钱丽娘与李青媳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后院。
钱娇娘在自己院子里等着,她原是坐在堂屋里看书,耳朵却时刻注意了外边动静。听得院门一开,丫头们的声音传进来,她立刻扔开书站了起来,快步走出门去。烟萝与碎儿等人忙跟了出去。
钱娇娘才下台阶,就见李青媳妇与红绢山拥着一个妇人迎面而来。只见那妇人头梳团云髻,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儿,脸上化着碎妆,额上贴了新月,脸庞两边也贴着花儿,着柳绿色对襟单袄,浅蓝色水绸裙子。虽与印象中的二姐相去甚远,但钱娇娘还是从眉眼中认出,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二姐姐。
钱娇娘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原来她还是想的!
钱丽娘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进来,早就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了。她懵懵懂懂地抬头看见一个清瘦妇人泪眼婆娑,抬着双手迎上她,五官与她几分相似,便知这就是她阴差相错成了领主夫人的三妹妹,她连忙也举起双手迎了上去。
钱娇娘执了钱丽娘的手,二人四目相对,钱娇娘哽咽叫一声二姐,钱丽娘已泪流两颊,她重重应了一声。
第二百一十四章
姐妹俩在院中相拥而泣,痛哭了一场。李青媳妇与红绢等人好不容易劝住二人,才扶了两人进屋子里说话。
二人分离十余年,原是有些生疏,但哭了一场生生亲近了许多,钱丽娘说了许多娇娘离家后发生的事儿,说大姐嫁了村里的郑二哥,后来郑二哥去镇上学木匠,大姐也跟着去了。钱宝贵也长大了,特别壮实。钱丽娘还说娇娘走后,她在梦里哭了好几回,醒来枕头都湿透了。她还说她想去寻她,只是出了村口,就不知往哪儿走了。
二人哭一阵,笑一阵,又说起幼时趣事。两人都还记得她们挑着两担子水,一路走一路唱歌儿的事儿,哼起来,竟都还记得些词。
钱娇娘留了钱丽娘吃午饭,早已让厨房备下了好酒好菜。钱丽娘问:“定西侯爷……今儿在府里么?他在外间吃饭?”
钱娇娘道:“侯爷出去有事儿去了,要夜里才回来,二姐不必顾虑。”
钱丽娘点点头,定西侯邢慕铮,那是人家嘴巴里神家似的人物,如今成了她的妹夫,她仍是觉着活在梦里哩。“听说侯府中有个小少爷,可是妹妹的儿子?”
“那是丑儿,大名邢平淳,有十岁了。”
“哎呀,都这么大了!”钱丽娘顿一顿,“那末侯爷还有其他子嗣么?”
“没有,就丑儿一个。”
钱丽娘瞪圆了双眼,“妹妹呀,你真是好福气!”怪道她一个平民女子能坐稳了侯夫人之位,女人家果真要母凭子贵。
钱娇娘笑笑,“原该叫他来见见你这姨妈,只是他一心想学机关异术,今儿跑去外地拜师去了,故不在府里。等他回来,再叫他见你。”
钱丽娘笑道:“那敢情好!”
钱娇娘问:“二姐呢,可是生娃儿了?”
钱丽娘一听,眉毛都飞舞起来,“生了!一个儿子!快两岁了,原我是想带了他来看你,又怕吵着你,那娃儿,可调皮了,但又是极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