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早就通报进去,却不觉已经在门口恭立了很久, 四周的宫女太监一点声音都没有,但一道道偷偷打量的目光宛如一根根刺,叫他浑身不适。
终于听见里头问:“是皇帝来了吗?”
声音低矮,但清亮而绝不是无力。
昝宁浑身又绷紧了,低头说:“是儿子来了。”
太后慵慵说:“我身子不好,叫你久等了。进来吧。”
他趋步进去,进门打千儿请安,然后到太后榻前长跪伺候。
太后额上搭着湿布巾,肩背被高高垫着,脸色发黄,闭目养神着,好半晌才说:“哟,我这老不死的耽误了皇帝的事儿了。”
昝宁磕头道:“太后这话,让儿子无地自容。”
太后瞥他一眼,嘴角是冷冷的笑意,而后问:“皇后在体顺堂伺候了一天一夜了啊?”
昝宁说:“皇后有些犯失心疯的模样,怕她到储秀宫里贻害他人,还是儿子照顾着她来得好。”
太后点点头说:“她呀,这脾气是差劲,从小是个嫡女,被宠得不行。这次礼王遗折攻讦她,也怨不得,天下哓哓之言,虽有三分是冤枉,却有七分是实情。”
“……”昝宁不意她这么说,一时半会儿竟未答得上话。
太后又说:“礼王那个遗折,真假参半,反而最招愚人肯信。我也思忖了,他说我什么和他交易,换了个垂帘听政,呵呵!”
她冷笑着,眉梢挑起老高:“这样的苦差事,我为什么要担?只是盼着你知道我是为你好,不奢望着天下人知道罢了!”
昝宁听她这么说,也只好应和:“太后是为儿子好,儿子知道。那时候儿子年幼,为防着辅政大臣独专,太后垂帘是监督之法。但是现在……”
太后锐利的眼神飘过来,昝宁顿时就把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他心里告诉自己要敢把话说出来,叫太后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冠龄,也有了若干年的亲政经验了,他不需要再有一位“母后”帮着拿主意。太后那方印,可以废止了。
但是仍然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她的眼神让自己芒刺在背。
犹豫了又犹豫,昝宁才终于鼓足勇气,抬头道:“太后,现在儿子已经亲政第四年了——”
说了半句就被太后无礼地打断:“不错,我思虑着,我何必留这样的话柄?”
扭头对旁边一个伺候的大宫女道:“琥珀,你去叫各宫的小主儿们到我寝宫来。”
昝宁不知她要做什么,抬脸问了半句:“额涅是要——”太后就摆摆手,不胜其乏地说:“我不想一遍一遍说,人来齐了,我就说一次。”
“额涅!”
太后干脆闭上眼睛,对他不理不睬。
这种态度令人作呕,昝宁很想起身,好好地驳斥她。但膝盖一动,听见外头太监在传报人名,昝宁想了想,还是跪稳了身子,心道:再听她说一回又何妨?
进门来的有丽妃等各宫嫔妃,还有几个内命妇,包括步军统领衙门提督的夫人,是太后的嫡亲弟媳妇。
一群人给太后请了安,又给皇帝请了安,然后团团圆圆跪了一片,把寝宫的地面都占满了。
太后先还是闭着眼,等人到齐了,都跪得膝盖骨疼了,才缓缓睁开眼睛说:“家门不幸,出了礼亲王这样的人,贪贿擅权,意图谋逆,临死还倒打一耙,真真可恶至极!”
几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们点头应和着。
太后继续说:“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皇后被他这样一口撕咬,是说不出的苦。我呢,也被他构陷,什么‘求着垂帘’云云,简直是好笑!我好好享一个太后的福不成么?要吃那样的苦?前些年朝廷是多事之秋,打仗打了这么多年,把国库都打罄尽了,我也有多少夜不成寐的时光?现在好容易捻匪平息了,俗话说‘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呢,自然也到了鸟尽弓藏的时候了。”
说着,抹起了眼泪。
昝宁听得如芒刺在背,偏偏有两个嫔妃和纳兰氏的夫人跟着哀哀地哭起来。他回头瞥了一眼,要看看是谁那么会捧太后的臭脚!
太后咳嗽一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然后缓缓又道:“我也老了,折腾不起了,更不愿意落别人的口舌。皇后曾经有传杖殴打骊珠的言语,即便没有打成,毕竟发了话,听皇帝说,这几天她也在犯失心疯,到养心殿里搜了一个宫女,又打了另一个宫女——宫女不过虫蚁般下贱的人,不过她作为一国之母,和小小宫女计较确实有失体统。既然她犯错在先,重重惩治也是为后来人做个儆诫。”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传我的懿旨,皇后德不配位,废黜为景妃,储秀宫还给她留着,别显得皇帝不容人。”
居然是她首先下旨废后?!
昝宁觉得不可思议,直觉这必然不是好事。
太后似乎是盛怒中做出的这样不理智的决定,话吩咐完了,又叫识文断字的丽妃代她拟了旨。从怀里掏出一方碧绿色的小荷包,把“御赏”印拿出来当众钤了。懿旨丢给昝宁说:“我以后宫太后的身份下的懿旨,你叫军机们看看有无不妥之处。”
按道理,太后钤印了,就可以明发天下,昭告废后的事情了。
而后,太后边收拾荷包边又说:“我年纪也大了,紫禁城这片伤心之地我也实在不想住了。今年是我六十大寿——呵呵,也就是更长了一岁,成了个耳顺老人罢了。耳顺,耳顺,偏偏我无一件事顺利。”
她语气凄然,又惹得纳兰氏的夫人们在暗暗啜泣。
“所以我搬到园子里去吧,享享晚年的清净。”
昝宁叩首道:“太后!儿子不孝,您若是不满,该打该罚,儿子都该一体承受。”
太后笑道:“得了,我知道你高兴得很,就等这一天了。”
“不,不……”他有一些语无伦次。
论理他是该高兴的,但是太后把他想的一切都直接说了,把他暗暗地想办的事都直接办了,他反而忐忑起来,觉得天底下不该有这么容易的事,太后这种人,权欲心极盛,岂肯就这么放弃?
他硬是找了一条借口:“太后!本来去年打算给太后过寿,邱德山是提过修一修园子,但是国库里没钱,内库里也缺银子,一来二去耽搁了,后来邱德山又……”
“你提个死人做什么?!”太后有些怒意,下眼睑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