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雩祭指祈雨。】
郑管事说:“这次可得赶紧的,三天就得把衣裳送回园子去供御。”
李夕月不言声,捧过昝宁那一套衮服。
衮服外头是石青色缎面袍子,里头是夹纱龙袍。素金的纽子,四团缂丝金龙在前胸、后背、左右两肩上。江牙海水的底,绣得繁密,在熠耀的阳光下仿佛晃一晃就有流水般的波纹。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好还是不好。
皇帝能出行宫雩祭,是重获自由了吗?
但下什么罪己诏,是太后把所有屎盆子都扣在昝宁头上了吗?
大祭需皇帝亲自出场,但也可能意味着他仍是太后的一个傀儡。
李夕月赶紧把他的衮服先洗净了——其实也不脏,库存有些味道,下摆略沾了点尘灰,略略一搓就干净了,散发着皂角的清气。
天气晴好,晾晒也快,即便不能直接在阳光下曝露着,吹了大半天暖风也就干透了。
李夕月再次问郑管事领了熨烫的炭火、熏衣的沉香屑和缝补的丝线,关在屋子里慢慢捯饬皇帝的衣裳。
小小一轮月,一个苹果,一抬马鞍,精致的绣活儿隐在袖口里子上,在问他平安否。
省出来的力气舍不得哭,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她想好了,他若是在这场可怕的宫变里罹难,或是遭禁到天荒地老,她就在这地方一辈子为他诵诵经,修修来世——来世希望他不要生在帝王家了,像亦武一样做她隔壁的可爱儿郎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是他们俩下辈子最美好的愿景了。
却说皇帝被软禁在清漪园之后,这是头一回外出,到天坛雩祭。
当然不是太后犯蠢。她早打算好了拿昝宁当挡箭牌,当替罪羊,不过雩祭开始不在计划之内。
在纳兰国轩这位新军机处领班大臣的指示下,总有章京和翰林愿意巴结,愿意以皇帝罪己的口吻拟写一道旨意:把皇帝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来挡天下的怨气。
皇帝的罪己诏是明发上谕,天下皆知的。
翰林院的好文采,列数自皇帝亲政之后,民变蜂起、盗匪横行的状况,然后罪己曰:“朕年少亲政而不知修己,不知恤民,故使民不聊生,此朕之罪也”;
又谈用人之道,礼亲王跋扈数年,君主不能节制,致使朝廷中拉帮结派,贪贿成风,然后罪己曰:“朕以礼邸马首是瞻,不问朝堂昏局,但知在后宫佞宠礼邸所献美人,日日笙歌,而雨露不沾别宫,宠妾灭妻,陷景妃为废后,如天下孩童父母之不睦,此朕之罪也”;
又谈近来引发事端的春闱案,然后罪己曰:“朕先任刘俊德,而其阴微奸狡,以道学之名,而不修帷薄;后用张莘和之流,名逾清流而实盗名器,才俊不彰,此朕之罪也;
又谈这次闹出事端的步军统领衙门兵卒逼宫事件:“大战十数年,军士死略离散而恤饷不能至,扰劳天下,所以非可优民。悲痛常在朕心,此亦朕之罪过!”把责任往身上揽。
最后还不忘给太后贴贴金:“朕尝念太后忧国劳心,几番切嘱,涕痛于出,此岂非朕之大不孝耶?惟乞上苍垂帘,罪则降于朕躬,稍慰太后宵旰劳顿之苦,亦平海内厌乱望治之心。”
未得御批而就明发的上谕,把屎盆子全数扣在皇帝昝宁的头上,只怕历朝历代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让君王谤满天下的“罪己诏”!
但罪己诏发出来之后,礼部便上书,要求皇帝致祭。祭祖也行,祭天也行——在罪己诏都发布了之后,哪有不露面一下表示悔过的?
太后和军机处议论了一下,同意了礼部的奏议。军机处的起儿叫完,太后又留下了纳兰国轩一个人,悄悄说:“你看出来了吧?这次聒动皇帝雩祭,最起劲的是那个白其尉——打帘子军机而已,还是为杀礼王出了点力气,如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等这次的事过去,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
纳兰国轩却有些担忧:“太后,放皇帝在众人眼前露面,是不是接下来就不宜再让他以病为名,不再见朝臣了?”
太后无所谓地说:“这样的罪己诏明发天下,名声都臭千秋万代了,你还愁他日后不听话?趁这次的机会,等张莘和滚出了京师,把这个白其尉再按项罪名发遣到边疆去,军机处由你把持;我再逼他立丽妃为后,皇帝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是听我的,后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纳兰国轩想了想说:“他会不会在雩祭的时候一嗓子喊叫?——朝廷中还是有不少觉得他是正统之君的人。”
太后道:“李贵能爬起来了么?爬不起来也不要紧,反正横竖横给他捆到天坛外头,大祭之前给皇帝见一见。他不听话,不一定翻得了天,却一定会害死李贵。”
想了想觉得分量不够,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他宠得要死的颖答应,以及那个伺候过了他的养心殿宫女,一道带过去,叫他死了那条心吧!”
纳兰国轩不由佩服,点点头说:“还是太后考虑的周全。”
太后笑道:“怎么办呢!原以为是是条哈巴狗,哪晓得却是头野狼崽子!不过野狼崽子也不怕,我有锁链子扼他的喉咙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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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得文为皇帝熬出来的大金雕,在清漪园和皇城里自由地飞翔。
李得文嘱咐了家里人,一旦看到大金雕在天空盘旋,就吆所有的鸽子回窝,再在院子里的石榴树旁搭好鹰架子,随时恭候它的光临。
这天他当差回来,果然看到大金雕,正站在鹰架子上左顾右盼。
李得文摸摸大金雕身体上顺滑油亮的羽毛,又小心解开它脚上的金属环,然后在金雕不耐烦的“啁啁”声里,笑着说:“小兄弟,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这是把你当鸽子使唤啊!哈哈……”
大金雕“啁啁”叫了几声,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李得文笑道:“省得,省得,小兄弟您累了,要点肉吃,对不对?”
大金雕又“啁啁”几声,偏头找肉。
李得文把切好、吐过口水的鲜羊肉送到鹰喙边。大金雕伸头就全吃了,然后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渐渐消失在层云里。
李得文到屋子里打开细小轻薄的诏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贴身收好,对妻子说:“我出去喝酒。”
“怎么又出去喝酒啊?”李谭氏埋怨道。
李得文揉揉她的脸说:“多找些路子,救咱们的夕月呀!”
李谭氏顿时红了眼眶,点点头说:“那你去吧,别喝太多酒,也别做出过头的事情来,别回来太晚。我在屋子里等着你。”
李得文出了家门,乘家里的大车一路到了礼亲王荣聿的府邸。
不走正门,绕到角门上,到门口递上一张名帖,一个二两银子的门包,笑嘻嘻道:“我是内务府的司员,有急事见王爷,烦请通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