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
第132章
逃难的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酒馆, 相思还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儿看了看她,道:“别太担心了,辽东离这远着呢,女真人打不到魏县。”
她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皱了皱眉想开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巧儿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却惊见相思正在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取衣服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惊讶地叫起来。
相思却不回话, 好似憋着一股劲儿,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飞快地打了个包裹。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包裹看了许久,终于转回身,道:“巧儿, 我要走了。”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儿着急地摸她额头,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说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