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命沟冰雪被鲜血侵染,大获全胜的明军踏着满地尸体继续前行,沿途一路召集来的各处卫所精锐部队亦加入其中,人数逐渐壮大。
辽东总兵费毅得到前方胜利的讯息后,心念一动便有了盘算,若是此时立即出兵,最后即便胜利,功劳只怕都记在江怀越身上,还不如稍稍迟缓,等他的人马与女真军剩余势力拼个你死我活,这边再全力出击,便可将对手一举消灭,既不算延误军情,也可以将战果据为己有。
当此之时,江怀越所率领的人马已经先行压至女真营地前方,与剩下的数万敌军形如对峙。女真主将已然得知绝命沟战果,判断出倘若连山关大军再来联合攻打,自己这一方恐怕胜算不大,故此一声令下,全线出击,势要将江怀越的这支前锋军扑灭气势,以振军威。
厮杀再起,血肉横飞,前锋军几乎可以说是以一敌十,完全凭着勇猛无畏之力与女真军殊死拼战。
原本以为可以马上等到后续援军,然而女真敌军的攻势猛如滔天巨浪,连山关的主力却还未出现。
江怀越的一身银甲已经染红,原本清隽的脸容尽溅鲜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来,他于拼杀中无暇闪躲,箭尖穿透铠甲缝隙,直刺入后背。
钻心的疼痛让他跌落马背,前方敌军副将正好望见,急速持刀赶来,寒光闪现,直落咽喉。
他拼死横刀相格,虎口被震得发麻,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着牙在乱军中抵御追杀,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淌而下,顷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处的箭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步履艰难间,他已竭尽全力抵挡攻杀。
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视线,四周尽是互杀的身影。
本以为凭着将计就计的安排,利用内奸散布假讯息,可以联合连山关人马一举拿下女真全军,然而最后也许还是功亏一篑,他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涌现的却不是对费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间想到的,却是一直铭记在心里的,那个抱着琵琶坐在高台珠帘之间,纤纤玉手抚过琴弦,拨弄出青山碧水摇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独留她在这世间。
哪怕为此背负世人当面奚落与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独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经以坚硬铠甲冰封了一颗心,却愿意为她无声卸下防备,与她长留在风清月白间,坐于丹桂树下,静看星辰明灭,云絮轻柔。
可是她,现在是否还在连山关城中,等着他获胜归来的讯息?
……
遥远处,号角声呜呜响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间。
雪尘飞扬,铁骑驰骋,赤金色旗帜在刺破云层的阳光下飒然招展。
正在鏖战的双方人马都为之震动。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如决堤大浪冲袭无尽。
长刀挥斩,血光横溅,原本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袭击,一时间局势突变,风云再起。
那一支铁骑大军训练有素,在主帅率领下横冲直撞,冲垮了女真人的两道防线,直接杀入原本就混战一片的战场。
本已陷入危险境地的明军前驱队伍重振士气,与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濒临崩溃的绝境中,彻底放手一搏,再无回环余地。
*
这一天严寒刺骨,连山关城门紧闭,相思心急不安,离开了小院来到戍楼。
她登高远望,灰白云间阳光惨淡,照耀了千山层岭,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却似乎响彻声音。
厮杀声不绝,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冲撞着即将崩塌的心门。
秦淮河上清吟弹唱的时候,淡粉楼内描眉梳妆的时候,她从未想到过,某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会在那个寂静水榭,解衣宽衫,跪在那个冷寂绝情的年轻人面前,请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难堪的时刻,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此后数年日日夜夜,会为他辗转反侧,忧心欣悦,落泪欢笑。
即便是诀别离去,沉默生活于魏县一隅之时,她也未曾想到过,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竟然还会义无反顾去往千里外的冰封辽东,两军对战的修罗地狱。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为了身穿藏青银纹曳撒,在满地积雨间飒飒而过,在月缕风痕水榭中闭目静憩的,那个人。
哪怕他是众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监。
可是如今他却身披战甲,以原本清隽秀逸之姿,在冰雪间拼死杀敌。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无关于真正的身体。
……
这一天她始终留在戍楼之上,望断了天云变幻,野鸟飞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黄昏笼罩,一切寂寥而邈远。
满城老幼都在等待大军的归来。
夜幕初降时,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飞舞的旗帜,黑压压的人马向着连山关缓慢靠近。
第154章
“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 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 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 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 其间帅旗飘扬, 飒飒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