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2 / 2)

“陛下,用些水罢。”

他闭着眼,嗯了一声,由着她扶起来,再歪倒在她身上,一口一口地喝水。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这话只能心里说说,务必不能叫他听见。

他靠在她肩上,呼吸吹到她这一侧,那剧痛过后放松的神态,一时竟给人以柔和的错觉,连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都是惹人怜惜的缘由之一。

谁能想到,这位冷漠威严、富有四海的陛下,其实少时起就饱受骨痛折磨?总是不知何时何地、什么原因,他身上的某块骨头就会剧痛发作,痛苦难当。

御医每月都诊断,但从来诊断不出缘由。皇帝每每便冷眼睨着御医,吓得人家抖抖不止。

不过还好,他从来不因此滥杀,不过骂一句“无能”,再挥手将人赶下去就是。

他是个绝不肯让人窥测自身弱点的性子,又多疑得很,即便多年骨痛,也只有就近伺候的宫人、几名御医、几个心腹,知道他有这么个毛病。

七年前开始,知道的人还多了个裴沐。

能够以丹药、按摩来为皇帝制止疼痛的裴沐,很快就成了大齐宫廷中的红人,得封中常侍,随时随地跟在皇帝身边。

因为太过貌美、与皇帝走得太近,她还被传成了“皇帝的禁脔”……不过,考虑到她常年睡在龙床上,跟皇帝滚过来滚过去,说她其实什么都没跟皇帝做,旁人也肯定不信,故而这说法也不算错。

禁脔就禁脔吧,好好干,也不失为一条大有前途的道路。裴沐自认坦率开明,对此想得很开。

她拍了拍皇帝的背,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宠臣,忧心忡忡道:“陛下的骨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无事。”他淡淡道。

“怎么是无事?”裴沐语气忧伤,“自七年前臣初见陛下,陛下便不时受骨痛侵扰,竟至夜不能寐。陛下,听说那些隐居的术士有奇妙的法子,也许……”

“不准!”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彰显出帝王的威严,“术士狡诈诡谲、卑劣不堪,个个该死!裴沐,再叫朕听见你说这话,便是‘蛊惑乱国’之罪。”

她眨了眨眼。

一个细微的、代表不屑的撇嘴,出现在这张宜男宜女、宜喜宜嗔的美丽面容上,接着,她笑了笑,眼波流丽,似慵懒的月光。

“臣知道了。”裴沐继续语气忧伤,“可陛下……”

“阿沐担心朕?”

缓了缓,他在她颈侧睁眼,伸手停在她下巴上。再往上,他慢慢抚摸她的面颊,拇指则停在她唇边。

“阿沐,朕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朕早已决意,凡朕目之所及、耳之所闻,便决不允许术士出现。战国三百余年,皆因术士祸乱宫廷、蛊惑人心,朕而今一统天下,如何能见大好江山再毁于术士之手?”

他放缓了语气,虽还是声音淡淡,却换了个称呼,能听出些哄人的意思。这就算是帝王的歉意了。

裴沐对他笑了笑。这是个绝不出错的、讨人喜欢的笑。

“可术士与修士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她用一种天真的、有些好奇的语气询问,“陛下是修士,臣也是修士,满朝官员、万万百姓也是修士,我们与术士究竟有何不同?”

她的笑容和语气,显然讨了皇帝的喜欢。他眉眼更舒展,靠过来吻了吻她,再趴在她怀里,让她继续轻轻按背。

“自然不同。”他现下心情好了、身体舒坦了,也就能有耐心了,与她家常似地闲聊,“术士曾是各国豢养的利刃,从暗杀、偷袭、离间,到各国间的合纵连横,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人,一来心术不正,二来身份也多有可疑之处。六国余孽贼心不死,便是仗着背后还有术士家族、门派的支持。”

皇帝很讨厌术士。他幼时在齐国,就因为术士告诉先王,说他会克父克母,他便被送往他国当质子。背井离乡,后来被人迫害而逃亡,很经历了一番生死之险,他自然恨极术士,登基后一直设法剿灭这些人。

“好,臣知道了。”

裴沐笑了笑,弯腰亲了亲他的太阳穴:“时候不早,陛下早些安寝罢。”

“阿沐不想听朕说术士的事了?”他撩了撩眼皮,似笑非笑里,那点多疑的毛病又流露出来了,“说来,阿沐七年前突然出现在昭阳城,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有人与朕嘀咕,说阿沐身份可疑,说不定便是术士之后。”

昭阳――齐国的首都。

裴沐微笑缓缓,动作、语气也都缓缓。慢――天然就被视为镇定的表现。

“其他人如何想,我却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她浅笑道,一下一下地给他按摩,“昭阳城里人人还说,我是陛下的男宠,天天给陛下侍寝,故而后宫空虚全都怪我,谁又知道,陛下从不曾对臣做过什么?”

皇帝握住她的手,坐起来,深灰色的长发披散着,掩着衣襟口露出的锁骨、胸膛。这模样略有些凌乱,却也令他眉眼中的冷淡化开更多,更衬出那点暧昧的打量。

“男宠?真是无稽之言。”他嗤笑一声,却是抬起她的下巴,嘴唇贴着嘴唇,在她唇上辗转调笑,“朕又没有龙阳之好。”

你没有――个鬼啊。

裴沐心中呵呵一笑,面上也同样保持微笑:“那陛下现在是在做什么?”

“只要抱着裴卿,便是没有丹药,朕的骨痛也能缓解许多。”他说得轻松随意,太过随意就显得极度自我,“何况裴卿貌美,成日对着也不讨厌。”

裴沐心中继续呵呵一笑,不过转念一想,皇帝也长得很是貌美,她对着也不亏,当即就释然了。

“睡吧,明日启程回昭阳。”

他再亲了她一下,挥手灭了灯,拉她躺下歇息。睡的时候,他还是把她抱在怀里,也不嫌热。

他呼吸安稳,闭着眼时就看出睫毛很长,但裴沐陪他经历过多次暗杀,知道他无论看似睡得多熟,夜里一旦有什么响动,那把天子剑便会立即将冒犯者斩于剑下。

裴沐便动也不动,望着天顶,心想:皇帝多疑得很,这都七年过去了,他还是时不时试探她,看来并未全然放下戒心。

她是不是术士?

真是笑话,她当然――

是了。

她侧眼再看了看皇帝的睡颜,觉得他果然十分貌美、看着不亏,这才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皇帝――姜月章,这个人可真是个多疑的、自我的、讨厌的人啊。

七年前裴沐这么觉得,七年后的现在,她也还是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