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2 / 2)

这一路走来,从未在少年口中听到任何关于薛伯父的话,他又常常把“家父正在闭关”这句话挂在嘴边,可薛伯父就算闭关不问世事,也不该扔下自己苦心经营的金鳞薛氏不管不问,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姜师兄,”惊颤的声音将他的神智从冥思间唤回:“那里要毁了……”

崔嵬山山尾处竟还散布着几点鲜嫩的绿意,是一些扎根于此的小宗门,像一条条孱弱的小木舟,在汹涌的海浪中沉没又浮起,惊惶逃亡的人影则如同攀附在千里堤岸上的蚁群,随堤岸的溃塌四散而逃。

有巨石当头砸下,几个修为低微的垂髫小童连滚带爬地落在后面,转眼间又随一道剑光一并消失。

姜别寒护着两个小童再回头时,却发现那地方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仓皇奔逃的人影,倾塌的巨石转眼到了他们头顶,只短短一瞬的功夫,姜别寒来不及出口提醒,甚至也看不清他们的脸,那几人站过的地方便只剩下几块累叠的石头。

能被救下来的都只是少数,更多都毙命于巨石之下。

而且不止这一处,依次救过去根本来不及。

姜别寒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将两个孩子从剑上抱下来,吩咐其他人:“你们留一部分在这里救人,剩下随我去东域找回绘卷。”

“那里就是一座废城,一个人影都没有。”刚从东域回来的弟子抢着道:“师兄,你去那里也没用的。”

连绵不绝的山脉就像一条暮年腐蠹的巨龙骨架,姜别寒最后看一眼崔嵬山,收回目光,脚下长剑轻震,化作一道破空长虹。

“跟我来。”

留在原地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不敢耽搁,纷纷运起剑光跟了上去。

惊涛拍岸,山崖剧烈震颤,海面犹如平铺的宝蓝色绸缎,被人拎在手里用力抖动,滔天巨浪此起彼伏。

薛琼楼站在山崖上,从这个高度看过去,恰好能将正在崩塌的崔嵬山尽揽眼底。溯世绘卷悬停在半空铺展开来,画卷繁华图景正从边角向中心处褪为空白,直至变作一张白纸。

强行打开绘卷招致的天劫,第一波落在了千里之外的中域中洲,第二波在百里之外的崔嵬山,第三波不偏不倚就在白浪海。

一条雪亮白虹从云层撞入海面,激荡的海水犹如山岳屹立。凝云阔浪间,有个渺小白点,从山崖掠进数层楼高的海浪中,海面化作一面巨大的盾,笔直劈落的电光便好似长戟凿阵,如迸溅的霜雪散落在少年周身。

九天而来的天劫好似千钧压顶,带着凶戾的杀伐之气,烫得身躯灼烧起来。薛琼楼勉强挺直膝盖,身体却还在不断下坠,海水打湿襟袍,水珠沿着鬓发滴落,即便心气丝毫不减,可这副模样着实有些狼狈。

如果放任天劫落入海面,整个海底洞天都会被摧毁。

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眉睫上的水珠,远天那道浓黑的线便是崔嵬山的轮廓,此刻正从尾部开始断裂。

再差一点,这条将整座天下一切为二、分为中域东域、沉睡着无数巨龙骸骨的山脉将不复存在。

天劫是他招来的,中域灵脉与崔嵬山崩溃后,将会是怎样一副哀鸿遍野的场景,他同样一清二楚。

中域中洲的灵脉将被夷为平地,攀附着崔嵬山的仙宗湮亡夷覆,这些都跟他无关,可独独白浪海必须毫发无损。

透过澄澈的海水,能看到宫殿模糊的轮廓。海面是惊涛骇浪,海底却风平浪静,一片茫茫白色,落雪无声,就像那个四季交替的小世界,永远静止在小球内。

无论外面有多少腥风血雨,只有这个小世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少年神魂震荡,五脏六腑皆痛入骨髓,他站在汹涌的漩涡里,退无可退,像一只收起翅膀、栖停在海面浮木上的雪燕,随着海水起伏。

周身痛彻心扉的灼烧感,让他意识逐渐模糊,阖眼的刹那,一条波涛滚滚的江河在眼前铺陈开来。

月涌大江流,岸边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男人。

千里之外的朝暮洞天,海面上有一堆晶莹剔透的泡沫,倒映着成千上万枚月亮。

最后一枚泡沫砰然碎裂的瞬间。

少年和男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心中有一处触碰不得的柔软之处,被绞得血珠迸溅。

两人都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却心照不宣,谁都没有开口询问,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譬如男人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晚临江望月,少年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晚毫无戒备地跟一个相识才不到一月的人并肩而坐。

他甚至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有摸清楚,只知道他从不停下脚步,说是在躲避追杀,未免太从容不迫,说是在观山逛水,却又总是怀揣着心事。这般漫无目的,走走停停,好似要走到天涯海角才罢休。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男人率先打破沉默。

他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从记事起,每天卖命地完成功课,是为了见阿娘一面。

如今千里迢迢来到中域中洲,刺杀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素不相识的人,同样也是为了回家。

那……如果这两件事都做完了呢?

他总是在被驱策着前行,崎途的尽头是南墙,那就将南墙撞破,从没想过尽头若是一片黑暗,那该如何。

临行前阿娘恢复了意识,于是他从阿娘口中,得知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

整座天下没有他的同类。崔嵬山冷硬的地面是同族的尸骸,慈祥和蔼的长辈或许也曾瓜分了同族的血肉。

敌人也好,朋友也罢,于他而言都是异类,但对其他人而言,他何尝也不是非我族类?那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而他是光阴长河中苟延残喘的遗民,这才是最大的孤独。

这两件事做完,他仅存的价值也消耗殆尽,哪怕就此从世间抹除,也不会有人去留意这片空白。

接下来他要如何?

这个问题,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找到答案,所以有了一条从掩月坊绵延至蒹葭渡的草蛇灰线。

杀一人,只需手起刀落;一百人,或许得费些心机;一千人一万人,则是逆势而为的赌局。

薛琼楼抵住天劫的双臂早已血肉模糊,却毫不在乎,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形,索性甩开缠绕着袖袍的电光。

逆势又如何?每走一步都在赌,哪一次不是他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