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暄儿不在,你且去吧,今后他也不会再见你。”
方芙兰想,就在数日前,她还为着陵王,与父亲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用暮食时,父亲来叩她的门,说:“芙兰,出来了,你的亲事,父亲想了个法子,与你再商量一二。”她也对他闭门不见。
而如今,那个非卿不娶,说要带她看遍河山繁华的三殿下去哪里了呢?
她为了他,甚至没有好好与父亲说最后一句话。
可是他人呢?
方芙兰离开皇贵妃宫中时,便彻底疯了。
疯在心里。
最后一丝理智被吞没,她站在附近的湖边,决定了却此生时,忽然瞥见一个朱衣身影。
她认得这个姑娘,她是半年前刚从塞北回来的忠勇侯府独女,名唤云浠。
她与金陵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笑得明媚,活得恣意,她的坚韧与悲欢全都在眼底,而她的眸子干干净净,什么都能看得分明。
所以她不必佩环钗,着裙裳,单是一身朱色劲衣,就能这么好看。
方芙兰想,她真是羡慕这个小姑娘啊,能这么干干净净,爱憎分明地活着。
所以,她眼下投入这湖中,这个小姑娘会不会救她呢。
一念善恶,凡心最终入了魔。
方芙兰看着云浠走近,闭了眼,俯身投入湖中。
沁凉的,冰冷的湖水漫过鼻眼,吸入肺腑。
肺疼得像要炸开。
可没过多久,一双温热,小巧却有力的手便从水底探过来,慢慢将她拖出水面,像要带着她,离开这深渊炼狱。
方芙兰知道,是那个唤作云浠的小姑娘,她没有看错人。
她把她带回忠勇侯府,把自己的贴身丫鬟鸣翠支来照顾她。
她对她说:“我用不惯婢子,从前我住在塞北,草原上没这么多讲究。”
她说她的父亲与哥哥常年征战在外,她跟着一只叫阿柴的狗一起长大,后来阿柴老了,没了,她很是伤心了一阵,不过眼下她已从这伤心中走出来了,若有机会,她要再养一只柴狗。
方芙兰听她说着,满心满眼想的全是活下取,为父亲平冤昭雪,活下去,一定要为父亲平冤昭雪。
所以她在卧榻上躺了三日,对云浠说的第一句话是:“太脏了,我想沐浴。”
她至今都记得云浠听到这句话时惊喜的样子,记得她着急忙慌地吩咐鸣翠去烧水。
方芙兰那时想,这真是个善良的小姑娘。
能够因为别人好,自己也开心起来。
所以那时她心中即便恨成那个样子,对云浠也恨不起来,她很喜欢她,甚至羡慕她,在后来经年累月的苦日里,是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
眼下回过头来想,她这一生啊,在方府那些日子,被方释方釉的自私自利糟蹋得一文不值,与父亲的父女之情,却因方远山临终一句话而错渡今生,与陵王私定终生,可她最难的那几日,沦落无间地狱的那几日,陵王呢?
原来在忠勇侯府的那几年,与云浠同甘共苦的那几年,竟是唯一可回味的了。
她想起云浠在京兆府找到差事,兴致勃勃地回来与她说:“阿嫂,我能做捕快了!日后我就有银钱为您与白叔白婶看病了。”
她想起云浠每回领了俸禄回来,总是一股脑儿将荷包的银钱倒在桌上,说哪些是她的药钱,哪些是白叔的药钱。
方芙兰每回都问:“你把俸禄都给了我,自己够不够?”
云浠便要从腰囊里摘出一串铜钱上下抛一抛,说:“够了,再说衙门还供饭菜呢!”
那时她还是京兆府里的捕快,穿着衙门明快的朱色劲衣,一头茂密的乌发在脑后束成马尾,鬓发不服管,编成小辫一并扎进马尾里,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与云洛生得像,眉峰利落,双眼明媚,眸子干干净净,仿佛随意一盏灯火映在里头都能照彻天地。
方芙兰甚至想起了她的新婚夜,云洛看着浑身发抖的她,温声说:“你害怕成这样,我便先不碰你。”
他还说:“你家人遭此大难,你一时无法从阴霾里走出来,我能理解,我会等你好起来。”
可是她呢?她对他们做了什么。
方芙兰想起那个春寒侵人的清晨,云浠对她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忠勇侯府的人。”
语气决绝,没有丝毫顾念旧情。
也是,阿汀一直是这样爱憎分明的人。
而云氏兄妹这样好,她的确不配为忠勇侯府的人,不配为云氏一门的人。
方芙兰原本只是走在小池塘边的,不过是朝池水看了一眼,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下栽入湖中。
像一根枯萎的柳条,在初夏的静夜里被风一吹,脱落高枝,沉入水底。
沁凉的水漫过眼耳,吸入肺中。
肺疼得像要炸开。
可是这一回,已没有一双温热的,小巧有力的手会将她托出水面,带离深渊炼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