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说,那厢辅国将军才起兵,这厢就拿住了主谋,这样的巧合,反倒让人难以信服。
由此可见,这封污蔑程昶的信函绝不是昭元帝命人做的。
可是,此事若非昭元帝所为,谁又是幕后主使呢?
莫要说在座宗室,便是算上整个大绥,能招惹得起三公子的,也只这么一二人。
总不至于是三公子自己污蔑自己吧?
这个念头一生,罗复尤心中倏然一阵凉意漫过,他来不及多思,只觉得大约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要发生,只想快些把事遮过去才好,于是拱手道:“禀陛下,臣也以为此信应当不是世子殿下所写,若世子殿下当真勾结了辅国将军,身为主谋,眼下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问贤台呢?”
“臣以为,”罗复尤顿了顿,续道,“此谋逆案的主谋,待陛下回到金陵再查不迟,眼下山中兵乱,陛下当立刻前往垂恩宫暂避才是。”
“罗大人的话有理。”然而程昶竟不愿这事就这么轻易过去了,“若本王当真勾结了辅国将军,身为主谋,眼下为何竟不在兵中而在问贤台呢?”
“陛下,谋逆案非同小可,臣这么被人污蔑,还请陛下还臣清白。”程昶说着,朝昭元帝揖下,“辅国将军只掌几千兵马,若无人指使,他一人是断然不敢谋反的,可纵观朝野,能令辅国将军听命的又有几人?”
“陛下,便照着罗大人的话往下说,眼下那个不在问贤台,反而陷于兵中的人,他是谁?”
右手的伤是他自己拿刀划的。
这封污蔑他与辅国将军勾结的信,也是他命宿台伪造的。
程昶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便是要迫得昭元帝与陵王兵戈相向,他要让这对伪善至极的父子血债血偿。
可他知道,便是陵王当真起兵,昭元帝也未必会真的要他的命,毕竟这个老皇帝这些年醒悟过来,对这个第三子是存了份愧疚的,所以程昶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当着宗室的面,给陵王钉上一个不得不杀的罪名——谋反。
诚如罗复尤所考虑的,此刻辅国将军才起兵,拿一封信来污蔑程昶是幕后主使,此乃下策,昭元帝不会做。
但是,倘若通过这一封信,先污蔑自己,然后找出破绽,将自己干干净净地从谋逆案里摘出来,转而将矛头对准唯二有造反可能的另一人,下策便成了上策了。
昭元帝不是想把唆使辅国将军造反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吗?那么他便顺水推舟,将这个罪名送给陵王好了。
反正陵王本来就是要反的,眼下他跟辅国将军成了“同伙”,也不必高举“清君侧”的旗号了。
这时,被程烨派出去查探火|药情况的两名逻卒急匆匆回来了。
“陛下,大事不好了,适才的火|药是在明隐寺西南的官道上炸响的,火药引发山石崩塌,阻绝了西山营驰援明隐寺最近的一条路,西山营各将军的兵马只怕要在半道上耽搁了!”
另一名逻卒道:“禀陛下,金陵传来消息,说早上京郊一座囚牢的囚犯忽然被狱卒故意放出,眼下正于金陵各处闹事,只怕枢密院各房、以及宫中殿前司、皇城司也将被阻在路上!”
“陛下。”程昶道,“事到如今,谁‘藏祸心’,谁‘清君侧’,还不明显吗?”
山间喊杀声震天动地,他朝山外一指:“外头兵乱四起,陵王堂堂一个皇子却不在陛下身边,这是为何?是要以肉身御敌,还是带兵前来勤王?他又不是武将出身,也无兵权在手,哪里来的兵,哪里来的底气深入敌阵?”
他数度生死走到今日,早已陷在深渊绝境,所以他要的,已不再是保下自己的命。
他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将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拉下尊位,但他起码要让他尝他之痛,受他之苦,他要看着他亲口对自己儿子下“杀无赦”之令,他要让能付出代价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昭元帝目色阴鸷地看着程昶。
大约就是那次落水后吧,他这个侄子就变了,那份清醒又疏离的独特气质,他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到过。
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真是妙,连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都没能预料。
这时,一名翊卫司禁卫匆匆赶来殿中,朝昭元帝禀道:“陛下,太好了,西山营忠武将军,怀集将军、张岳将军,以及裴阑大将军等八位将军带着兵马前来灭敌勤王!”
然而这话出,殿中只有少数几人露出欣喜的神情,其余众人俱是错愕不已。
驰援明隐寺的路早已被阻绝了,没有人能这么快赶来勤王,除了……早已埋伏在山中的。
先前为程昶说话的那名礼部大员一时间顾不上礼数,不等昭元帝发话,急问:“他们共计多少兵马?”
“共计近十万。”
“陵王殿下呢?”
“陵王殿下目下已与东面宣武二位将军接洽上了,眼下二位将军正在赶来明隐寺的路上,沿途带着兵马与辅国将军交战。”
“完了。”礼部大员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贼喊捉贼,全完了。”
“小郡王。”程昶看向程烨,“还请小郡王给个准话,凭翊卫司五千兵马,与十万人交战,可有胜算?能够战至何时?”
程烨道:“胜算微乎其微,但山路崎岖,凭借地势,尚可守上一时。”
他说着,朝昭元帝一抱手:“陛下放心,末将就是带兵战至最后一刻,也会护陛下、五殿下,及诸位宗亲们安危,一定拖到诸位将军赶来勤王。只是……”
他稍作犹豫,俯首依得更深,“因陵王殿下身在敌将之中,为防翊卫司禁卫受其蛊惑,不分敌友,不战而败,还请陛下立刻对陵王殿下下诛杀令。”
程烨话音落,程昶也俯身向昭元帝揖下:“请陛下立刻对陵王下诛杀之令。”
殿中各宗室与大员同时拜下:“请陛下立刻对陵王殿下下诛杀之令!”
田泽见状,亦从副坐起身,步至殿中,朝昭元帝合袖揖下:“三哥谋逆,罪无可恕,请父皇……立刻对三哥下诛杀之令!”
远天风起云涌,山间兵马橐橐踏碎铁甲,昭元帝极目望去,山腰树影间已可见得旌旗——“清君侧”的旌旗。
他的目光又落回殿中,落在那个最清贵,最独一无二的人身上。
逼他杀子是吗?
也罢,准了。
纵然不忍心,也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