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半日, 白浪村近在眼前。凌非焉立身炎月剑上,左手如捧着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托着锁魂咒的灵息。许是初一已然失心且有意抗拒,锁魂咒的灵息不复往日磐稳,仿佛随时都有与她断开联系的可能。
凌非焉不禁眉头紧蹙,回想初一身陷涤玄真境时锁魂咒就微弱得几乎完全不起作用, 那种遍寻沧海却难觅踪迹的无力感让她倍感压抑无奈, 却又毫无破解之法。甚至她还几番想到以后紫麓山上天御宗里再无此人, 又将是怎样一番难捱失落悲哀的心境岁月。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锁魂咒虽然也是摇曳不定渐趋虚弱, 但至少还能清晰的指向初一所在的方向。只要掌心中白色的咒印还在, 凌非焉的心中就踏实许多。因为她知道,无论初一走出多远变成什么模样,两道锁魂咒的相合之处就一定是她们再次重逢的起点。
发现自己心中的“侥幸”之意, 凌非焉忍不住摇头取笑自己。当初如何能够料到不过是为了防止初一遁逃而结下的咒术,竟成了今日她与初一心系相牵的悠悠红线。
愈加趋近白浪村, 锁魂咒的反应越是明显。凌非焉心中慨然, 看来那人与自己一样,也对这片彼此宿命的缘起之海念念不忘。果然, 未等她进入村子,凌非焉便感到一股强大且混沌的魔魇弥散村中,令人惶惶不安。别人不知便罢, 凌非焉却是对这股魔意十分熟悉。她早就知道初一经脉之中暗藏魔劫, 却没想到这魔劫破茧而出时竟有如此威力。
何况寻常魔物平日里为行方便常将魔息尽数隐去伪装成凡人, 而且越是魔息深厚者越是隐藏得不留痕迹。唯有那些失心嗜血的粗浅邪魔才会难驭自身魔气, 常常暴露了身份,便是普通的道师方士也能轻易寻其踪迹。可白浪村中这滔天的魔息已决然不是粗浅程度,真不知初一到底心神迷失到了何等地步,竟至于不能收敛魔息隐藏身份。
还是说,她根本就无意于此?
凌非焉心下一凛,锁魂咒显示她寻了许久的人就在咫尺之距。她无暇多想,立即催动炎月剑直奔白浪村而去。待入了小村,凌非焉便察得更清。细辨之下,她忽然发觉在初一深厚魔息的掩盖下隐约还有另一股魔意正在渐渐消散,想来已有其他魔物先她一步与初一打了照面。
这正是凌非焉对初一入魔的担忧之一。千年来,天御宗弟子诛灭收服邪魔无数,魔族忌惮天御宗道法精深犀利大多未敢报复。可现在恰恰是天御宗的弟子入了魔化做魔道中人,那就说不好对天御宗心存仇恨的魔族何时何地会与初一“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好在这只邪魔与初一交手的结果不言而喻,凌非焉略略放心。但她总觉得这股即将消散的魔意似曾相识,一定在哪儿交过手。可惜它已细若游丝,宛如凋零秋叶被冷风拂去了所有生的气息,实在无法确定了。
正迟疑,村中忽然传出阵阵惊呼。村民们也不知见了什么鬼,口中疾呼着杀人啦,一边仓皇四散。
杀人?!
凌非焉心中一沉,这更是她对初一入魔的最大担忧。如果初一入魔后只是失心无忆再不认得她那便罢了,她愿意久久相伴感之化之,以求某天可令初一回转心神。可此番初一若是变成嗜血好杀的狂魔,眼中再无万物生灵,手上浸染无辜之血。那时,在天地道义与念念深情之中,她又该如何取舍?难道还要像前世九霄天殿中那般,再将无情利刃刺入挚爱之心?
回想起先前决绝一幕,凌非焉难忍悲恸哀婉,由炎月剑跳下落在地上,便将那柄利剑在手中握得更紧了。
短短须臾,村民已尽数散去。方才还一派生机盎然的白浪村瞬间又冷清寂寥下来。凌非焉远远望见一具尸身倒在地上,疾驰几步奔上前去,定睛一看,霎时又惊又喜。
难怪那魔息似曾相识,这银眼独臂的尸首不就是从坎城逃脱了的银眼夜魔吗!想不到数月前天御宗精锐尽出也未能将其诛杀,今日他却一命呜呼横死在此,真是令人意外。
很快,凌非焉也注意到银眼夜魔身边散落的许多黑色石子,略加思量,她便猜到了银眼夜魔销声匿迹躲到东海之滨的原因。凌非焉轻声慨叹,所谓执念大抵就是如此吧,哪怕已知再无可能,却仍然盲目相信,要再一试。
邪魔之血流之殆尽,血肉模糊的脖颈上利刃割喉的伤痕清晰可见。那伤口极其之深,即便是银眼夜魔这样皮枯肉薄的腐朽之躯也是皮翻肉绽的十分可怖,一看便知下手之人刀速之快杀心之狠。
凌非焉心头一震,相较平日的温和谦逊,如此杀伐果决的初一着实令她涌起了陌生的感觉。她恍然想起慧悟之试上,初一于蓝色法阵中幻化出的幻像何尝不是这般凶煞异常,只怪当时她与凌非茗都只顾担心初一的经脉之伤,未曾留心此等隐患早已显露端倪。
确定了银眼夜魔魂飞魄灭,凌非焉不再逗留,又再催动锁魂咒,点起轻功循着符咒指引的方向急急寻去。她还以为方才在银眼夜魔尸身边耽搁许久初一已退离得很远了,没想到刚出小村绕过一从枝繁叶茂的红树丛,便一眼望见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非一!”这名字竟像脱口而出一般,从凌非焉的唇齿间呼唤出来。凌非焉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迫切的想要那人回应自己,看她笑笑的转过身来,应一声凌尊。
可惜那人终究还是不为所动,一边怔怔向海边走去,一边抬起左手,凝望着掌心里的蓝色光芒。那人右手中紧紧握着的歌风扇上,还赫然染着银眼夜魔尚未完全干涸的斑斑血迹。
“非一……”凌非焉鼻腔微酸,无法相信那曾经明朗清澈的人如何变成了这般混沌落魄的模样。她本就清瘦的身躯在饱受摧残之后更显疲惫单薄,她踉跄摇摆的步伐仿佛随时都有栽倒在沙滩上的可能。她身上昔日神采奕奕器宇轩昂的首徒白袍亦变得褴褴褛褛,肮脏不堪,便是被水妖狼狈困在当州齐横镇罗村的宗祠里数日之久也不曾有过这般狼狈惨状。
凌非焉再忍不住心中疼惜,数步上前拦在初一身前,哽咽再唤道:“非一。”
去路被挡,那环着一身暗紫色魔息的人终于抬起头,恨恨打量着胆敢阻她寻找皈依之处的人。
分别不过一月,这一霎的四目相对却像是穷尽了千年的时光。
凌非焉不可置信的凝望着初一半金半墨的眼睛,那金眸中的恨意和黑眸中的迷茫,就这样击碎了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回想汤沐冉所言,初一在心照幻境中必是一次又一次经历着濒死的梦魇,神识也就随之变得脆弱不堪。当她的神魂从身体中被驱逐出来就会被断魂柱牢牢禁锢,然后再由大祭师汤铭以魔螺雷击尽数寂灭,这样初一的身躯慢慢就会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待到最后一缕心神也消失殆尽,只需将初一的残躯以烈焰焚毁,那这世上便从此再无此人痕迹了。
而初一失心成魔的原因,也一定是她不甘就此陨灭,所以当她的神识越来越弱几近消失的时候,潜藏在歌风扇中的叶小舟魔心便趁虚而入彻底催开了她的魔劫,夺了初一的身体。只不过无论是扇中历经千年的魔血,还是天御大神聆拼命护下的那一缕微弱魔魂,都不足以将这具空虚的身体复生成当年的叶小舟。所以才生生将初一变成了一个混沌不清,意识难辨的失心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