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阉你自己?”
扶岚沉默不说话。
哦,他还会再长出来。戚隐顿时无言以对,要想成亲,还真只能他阉自个儿。不是,他哥怎么回事儿?这人看着呆不拉几的,有时候还挺机灵,可是这机灵劲儿用不对地方。戚隐又气又笑,道:“哥,你不能这样!”
扶岚垂下眼眸,一脸沮丧的样子,窝进被窝不说话儿了。那厚重的棉被拥着他苍白的脸颊,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他闷闷地说:“骗人是不对的。”
戚隐无可奈何,道:“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断袖也不是真不行,但关键是相互喜欢才能成亲。我上回就跟你说过了,你对我的喜欢是兄弟的喜欢,这个样子是不能当夫妻的。”
眼前的人儿懵懂地蹙起眉心,大概是在思考他的话儿。戚隐耐心地等他,候了一会儿,只见他支起身子,棉被从肩膀上溜下来。一室黯淡朦胧的天光里,低垂的帘幕下,扶岚倾过了身,单手按住戚隐的后脑勺,吻住了戚隐的唇。
窗外簌簌的风停了,哗啦啦的叶子也不响了。万籁俱灭,斑驳的树影映过窗棂,照在两个人的身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
心头弼弼急跳,血直往脸上涌,脸烫得像烙铁,可以在上面煎个蛋。戚隐下意识想要后退,可扶岚不让他动,这个家伙的手劲儿大得吓人,按着他的脑袋,他一寸也腾挪不了。唇贴着唇,滚烫得像要烧起来。戚隐感受到扶岚的呼吸,扶岚的气味,扶岚的一切。
好半晌,这厮终于松开戚隐。戚隐大口喘气儿,捂着嘴道:“哥,你干嘛啊!”
扶岚低头抚自己的心口,疑惑地道:“还是没有砰砰跳。”
“我就说了啊,你不喜欢我!”戚隐叫道。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戚隐又急又气,差点儿想一走了之。
“可是……”扶岚探出手,放在戚隐的胸前,腔子里的那颗心砰砰地跳,仿佛被他握在了掌心,“你跳得好快。你喜欢我么?小隐。”
戚隐呆住了,像小孩儿被大人发现藏了糖,秘密的幕布被解开,一下子全兜了底。脑子里大火燎过似的,一片空白。他话儿都说不明白了,舌头打结,“我我我我我……”
“小隐喜欢我,为什么不嫁?”扶岚不依不饶地问。
嫁个屁啊!戚隐欲哭无泪,使劲儿抓了抓头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思考。扶岚这个傻二缺,根本不懂成亲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带娃娃,养弟弟,可这根本不一样!戚隐深吸一口气,斟酌着道:“哥,你不懂!成亲意味着我们从现在开始,活着躺一张床,死了睡一副棺材。成亲意味着你要一辈子喜欢我,爱我,保护我。”
扶岚睁着大眼睛,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戚隐继续道,“成亲更意味着将来有一天你爱上别人,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不再是兄弟,我们会成为敌人。从那一天起,直到我咽气为止,我们都是敌人。”戚隐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有的人和离之后还能心平气和,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什么的。见了面,还能装模作样的打招呼,唠唠嗑。但是我不一样,哥,我这个人心眼很小,我会恨你的。我们俩要是分开了,我们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你明白吗?哥。”
扶岚呆了,怔怔地问:“我们会打架么?”
“说不定啊,”戚隐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可如果你是我哥哥,你将来有了妻子,你和嫂子都会是我的亲人,你们生的孩子也是我的亲人。我会祝福你们,照顾你们,逢年过节给你们送酒送肉,给我的小侄子买糖饼糕点什么的。”
“可是我不会……”
“不要说不会,”戚隐打断他,低低地道,“哥,你不爱我,不是夫妻的爱,不是鱼水之欢的那种爱。将来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你爱的女人,你会明白喜欢女人和喜欢弟弟不一样,你会明白那种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到那时候你就会后悔,后悔现在不明不白和我成了亲。”
扶岚沉默了,屋子里陷入长久的静默。两个人对坐着,都不说话。阴阴的天光在屋子里像一片薄薄的水,一切朦朦胧胧,树影在膝盖上颤抖。戚隐很沮丧,秘密被揭开,他像被脱了亵裤似的没有安全感。
正在这时候,门臼传来转动的响声,云知火急火燎赶进来。这厮不是去守戚灵枢了么?怎么又来这儿了?正疑惑着,只见他按了按眉心,道:“现在清和师叔十成十能洗脱嫌疑了。”
“怎么了?”戚隐看他脸色不太好。
云知坐在杌子上,脸埋入手心。他素来玩世不恭的模样,现下却少见地露出疲惫的样子。他道:“师叔没了。”
“没了?”戚隐没听明白。
“就是死了,黑仔,”云知道,“清和师叔仙逝了。”
揣着袖子出了院子,往孟清和的居所走。扶岚原本想跟着,戚隐看他困得眼皮子都掀不开了,硬把他按回去。反正大伙儿都在,巫郁离要来拐人也不会挑这时候。孟清和原本住在紫极藏经楼里,受了伤,挪到了边上的明月小筑。一进门便听得呜呜的哭声,戚隐踏过门槛,凤还山桑字号弟子都跪在地上,愁云惨淡哭成一片。孟清和披着大氅,盘腿坐在红漆小案后面,低垂着头,仿佛是睡着了。桌上堆满了经卷,一卷书摊开在面前,上面的批注还是新墨。
云知走过去,跪在席子上,把案上的卷轴一样样摞在一起,收进书箱。
“桑若头一个发现的,她来送早饭,敲门没人应,一进来,师叔已经没了。”云知把毛笔从孟清和手里拿出来,“他身子一直很虚,从牢里出来越发不好,总是咳血。看这样子,是在看书打盹儿的时候登仙的,走得挺安详。”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关头,说什么安慰的话儿都是徒劳。
云知也缄默,过了好半晌才开声,“黑仔,你说这是怎么了?一下子是戚师叔走了,一下子又是清和师叔,我他娘的披麻戴孝都戴不过来。小师叔眼看也要没了,钟鼓昆仑的师叔都说他撑不过今晚。我素知天爷不开眼,谁知他压根就没长过眼。清和师叔人这么好,温温柔柔,从来不说重话儿。我长这么大,就没见他发过火。”
凤还山弟子都跪在地下哭,天光阴沉,乌木高几上点了木樨香,阴凉的味道沉淀下来,屋子里一片迷蒙。戚隐和云知一同把孟清和放到床榻上,他的关节已经僵硬,皮肤苍白得像蜡。戚隐用劲儿把他拗平,让他平躺,白布拉过头顶,覆住他安详的脸庞。
这是个干净得像美人蒿一样的男人,即便睡着了,嘴角仿佛还带着温和的笑。人命有如朝露,眨眼的工夫,不经意间,说没就没了。
“节哀顺变。”戚隐拍拍云知的肩膀,道,“师父和清明师叔呢?”
“他们下山买棺材了。”云知叹了口气,“他们说必须得买个金丝楠木的,倾家荡产也得买。等棺材运上来,咱们就回凤还。”
戚隐用力点点头,道:“回凤还。”
他们俩一起去另一个小筑看戚灵枢,他还在昏迷,气息越发微弱。云知留下,坐在床榻边上守着他。戚灵枢师父没了,又没亲师兄亲师弟,独自一人儿,也只能云知送送他。戚隐心里闷得慌,扣了口锅似的,他不忍看平日里御剑飞天的戚灵枢苟延残喘的模样,回去拾掇孟清和的遗物。他这师叔的物件简单得很,一把瑶琴,几箱书本,一箱衣裳,就没了。还剩下几盒香料,他这师叔日子过得精细,衣裳熏香之后才穿。戚隐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上好的木樨香,贵重的很,清和师叔大概是凤还山最有钱的主儿了。
天渐渐暗了,光线暗淡下来。绡纱低垂,屋子里幕影重重。拾掇到孟清和的书画,打开瞧,这画儿写意得很,苍茫山水,烟墨竹林里面有个白色人影儿。戚隐没什么书画上的修养,只觉得那白影儿像鬼似的,飘飘忽忽。看了好几张,画的都是一个影儿。清和师叔这爱好奇特得很,他喜欢画鬼。不过鬼出现的地点都不同,有的是墨色的巍峨高山,银色瀑布层层叠叠,飞流直下。有的在幽绿的竹林,雾瘴迷蒙,影影绰绰看得见高脚竹楼,错错落落立在远处。
看得眼睛酸,抬起头,师兄姐们在外头院子里清扫。戚隐低下头继续翻,这次背景又换了,是座巍峨的古庙,巨大的大理石方柱,支撑高耸的檐宇。墨色的藤蔓缠绕庙宇斑驳的石墙,一直攀上最高端的圆盘石像。那硕大无比的圆盘笼在一层迷蒙的雾气里,仿佛天边一轮满月。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屹立在圆盘的顶端,戚隐瞪大眼睛仔细瞧,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一只鹿。
脑袋里嗡地一声,戚隐忽然明白过来,这他娘的该不会是白鹿吧?
白鹿的家在月轮天,神墓里的岩画里神巫迎神下降,白鹿都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南疆的巫祝崇拜白鹿,一定也崇拜月亮。这庙堂顶端的圆盘,莫非象征的就是月亮?那么这庙宇……莫非就是巴山神殿?
他又往回翻看那些白衣鬼魂,那些不是鬼魂,那是白鹿,是人形的白鹿!
心颤抖起来,戚隐的背后泛起一阵霜毛。为什么清和师叔的画儿里会有巴山神殿,会有白鹿?他想起黑猫的猜测,可是这不可能啊,孟清和在常州府长大,他怎么可能是巫郁离?这画儿也不一定是他画的,师叔博闻强识,说不定是从哪儿发现的古画呢。戚隐安慰自己,忽然间,一阵幽幽的香味儿飘过来,温柔缱绻,让人想起美人的眼波,临去一转,潋滟无声。
戚隐咽了口唾沫,他记得这个香味儿,紫色曼陀罗,罪徒身上的香。
慢吞吞转过几寸脸,余光瞥见乌木高几上的木樨香已经燃尽了。难怪要熏香,原来是为了掩盖紫色曼陀罗的味道。戚隐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越不想来什么越来什么。
他没敢回头,只望向前面立柜上的铜镜。黄澄澄的镜面模糊的虚影,那个男人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坐在戚隐身后不远处,笼在层层帘幕的后面。
你大爷的,美人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