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轻轻阖上,脚步远去,闻衡半身后仰,倚在浴桶壁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还是把这四年想得太轻了。
薛青澜甚至能毫无道理地迁怒于纯钧派,他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寻找闻衡?更进一步,他难道就没有一刻怀疑过是闻衡负诺失约、抛下了他?找纯钧剑是闻衡揽下的活计,与他毫无干系,他完全可以不必费心。然而这些年他一直煞费苦心,寻找纯钧剑的下落,有多少是为了替闻衡完成心愿?
又有多少是无望的希望——希望闻衡也在寻找纯钧剑,他只要坚持找下去,总有一天能与闻衡相遇?
热水在他的沉默深思里逐渐变温。闻衡起身扯过布巾擦干,掀开纱帘去拿换洗衣物。他换好衣服,才发现布包里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十余枚金锭和约五十两碎银子。
一个小纸卷混在银子堆里,闻衡挑出来展平,上面是薛青澜的字迹:“车马之费,阿兄勿辞。若有要事,可持一酒杯至安平当铺寻谢三掌柜,弟即来相见。”
闻衡常年持剑、稳如泰山的手,捏着轻若无物的纸条,居然难以自控地抖了一下。
他面色阴沉如乌云,扔下包袱快步出门,到隔壁门前敲了好几下,却无人来应。一颗心越发沉坠下去,闻衡抬腿一脚踹开了大门,屋中果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件随身之物,唯独两扇窗户迎风大敞。
凉风挟着细雨落入屋中,看地上水迹,薛青澜走了有一会儿了。
闻衡被他的依赖在意冲昏了头脑,没想到这小崽子男大十八变,不但学会了喝酒,还学会趁他不备偷偷跑路了!
他原以为把话说开说清,至少能留他在身边一两天,现在看来,是他低估了薛青澜的心事,也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闻衡在窗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论剑大会第二日,垂星宗薛护法和横空出世的纯钧弟子岳持谁也没有现身,等着瞧好戏的武林豪杰不免扫兴,纯钧派弟子也面露遗憾之色。温长卿却道:“他此刻抽身而退,可见不是为扬名而来,或许岳持一开始本不打算出头露面,只是为了维护本派声名,才挺身而出。”
孟飞雪也点头道:“虽不在本门,却念着旧恩,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温长卿不知想到什么,苦笑道:“当年要是把他强留下来,就没有后面这许多事了,真是造化弄人。”
正说着话,只见台上比斗落定,招摇山庄大弟子取胜。龙境剑法造诣颇深,又是芝兰玉树般的俊雅君子,此刻夺得魁首,谁看了不赞一声“少年英雄”?只是人人天性都有些不知足,昨日既见过了薛青澜和闻衡二人剑法,再看龙境,就觉得差点意思,似乎他这“天下第一”是捡漏得来的。
这样的念头,有些人只在心中想想,也有些人偏爱高谈阔论,说话间带出来,惹得招摇山庄众人十分憋气。龙境自己不觉得如何,有些年轻弟子却忍不了,当即擎着剑雄赳赳地冲出去,要找纯钧派理论一番。
前日里纯钧派的表现堪称柔弱可欺,要不是闻衡救了一下,恐怕就要折戟在第一场,后来众弟子虽然解毒疗伤,恢复武功,但到底有所损耗,门派比剑止步于第四,败在招摇山庄手下。如此一来,招摇山庄分明场场都胜过纯钧派,在别人口中倒好像处处不如纯钧派一般,这怎么能不叫人生气?
更别说他们与那个岳持初上峰时还曾有过小小龃龉。
两派原来关系尚可,只是流言戳人肺管子,无形中挑拨了双方关系。招摇山庄自视甚高,不愿与那些江湖闲人计较,免得低了身份,只拣纯钧派出气,也是考虑到吵闹归吵闹,纯钧派必然不愿彻底撕破脸。
温长卿正好好地在客房里休息,忽然听见门外乱糟糟的一阵吵嚷。他支起耳朵,只听见几句“技不如人还嚼舌根”“不服来打过”“背后说人天打雷劈”诸如此类的浑话,不知道这些人又在发什么疯。
他推门出去,只见一堆招摇弟子堵在院子里大声喊骂,另一边纯钧弟子各个义愤填膺,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去揍人。
“这是怎么了?”
没等他张嘴问话,有人先他一步开口。一个穿赭色长袍的年轻弟子从游廊另一头走过来,面上温文含笑,彬彬有礼地道:“诸位贵客,酉时已至,本派已备下美酒佳肴,请各位移步聚侠厅赴宴。”
温长卿听见这声音,心中一动,暗自犹疑道:“李直?”
作者有话要说: 反复无常是魔教护法必备的职业素养。
第54章 被囚
温长卿从颠簸昏沉中醒来,费劲地撑开眼皮,只见周围人歪的歪、倒的倒,服色均不相同,哪一派弟子都有,却个个面色苍白,嘴唇上干裂得起了一层死皮,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憔悴颓废。
这是他们被挟持的第三天。
论剑大会结束那一晚,他从宴席上回来后就睡的人事不知,等第二日醒转,却发现自己和其他弟子被关在一辆大车中,随身兵刃不翼而飞,内力也被药物封住,至于昨夜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被如何掳走,竟完全无知无觉。
这车厢四壁全是用精铁铸成,牢不可破,不是寻常马车,倒似专门打造的囚车。车厢里闷热阴暗,只在天顶留了一扇小窗通风透光。大夏天七八个人挤在一处,身上被汗湿了一层又一层,那味道令人烦恶,却无可奈何。
无论是醒着还是梦中,车行辘辘之声单调往复,脚下长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每日里食水供应有限,毫不掩饰地加了很重的化功散。他们饿了这些天,身体越发虚弱,前两天还想方设法地挣扎,到今日已完全被打倒,除了闭目静坐,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温长卿倚坐在门边,这里虽比别处更颠簸,但门上有缝,气味倒还好些。他借着黑铁的一点凉意让自己清醒过来,竭力忽视这让人不适的环境,在心中默默盘算他们是否还有一条生路。
听外面的声音,大车不止他坐的这一辆,至少有十几辆,再看跟他分到同一辆车里的别派弟子,恐怕司幽山上所有人都被一窝端了。事情发生在司幽山,温长卿头一个怀疑的就是褚家剑派。可现在他对面就坐着个奄奄一息的褚家门人,没道理他们连自家人也戕害,况且从路程上算,他们连日赶路,此时早已经走出了拓州地界。褚家剑派若要做坏事,断然不会放弃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反而冒险把他们送往外面。
至今为止,不管众人怎么反抗闹事,这伙人的首领都没露头。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究竟意欲何为。
这种脖子上悬着刀的感觉比明知必死更能逼疯人,尤其对于性情直硬的习武之人,与其任人摆布、受人折辱,还不如直接给他们一刀更痛快。
温长卿正想得出神,马车忽然重重一颠,旋即急停,赶车的在外面喊道:“你要作甚?!”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哎,回来!”一个操着乡音的男人慌慌张张地道,“这畜生突然不听话,大爷见谅,见谅。我这就把它牵走。”
车夫怒道:“自家的驴都看管不好,跑到路上碍事!快牵走,再不走老子打死你!”
鞭声呼啸,一阵“恩啊恩啊”的驴叫响彻四野,那人大声叱骂:“还敢尥蹶子,小畜生反了你了!”一边不住地给车夫道歉,夹缠半晌,倔驴终于被拉走,道路畅通无阻,车轮再度滚动起来。又过片刻,前方有人打马靠近,温长卿侧耳细听,只听外头有人问:“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停了?”
车夫答道:“没事,方才两个骑驴赶路的农夫不慎冲撞马车,已经打发走了。”
那人问:“没叫人发现异样吧?”
另一人答道:“大人放心,里头没人出声。再说两个种地的,就算发现了,能翻出什么浪来?”
温长卿心中一跳,暗忖道:“武林中人怎么会称‘大人’,难道是官府的人?可官府的人无缘无故怎么会对我们出手?”又被二人对话勾起疑窦:“我们失踪这些天,褚家剑派早已发现不对,师门必定想方设法派人营救,刚才那两人莫不是来探路的?”
恍神间,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车队照旧赶路。众人皆因暑热疲惫昏睡,不辨外事,唯有温长卿心中疑惑不定,一路上都异常清醒。
却说车外,那到队尾探问情况的男人回到前头,在首领旁边减速,稍稍落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属下去问过了,方才是两个农夫没牵住驴,不慎冲撞了车队,已将他们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