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闻衡这个人精根本不买账,他微微一笑,转向廖长星:“当年我没选上亲传弟子,被发到了湛川城,后来又拜了别的师父,早不敢以纯钧门人自居,更无颜回山,因此许多人都不认得了。还要烦请师兄为我引见,这位少侠是谁?”
那人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只是碍着廖长星在场,不好发火,冷冷地转过头去。
廖长星一向端方持正,不偏不倚,若放在平时闻衡这么对上官潜说话,他或许还会提醒闻衡一句,但这半年来掌门韩南甫的作为实在令玉泉峰弟子心寒,上官潜见面就要给闻衡下马威,更令他顿生护短之心,难得没给人留脸面,顺着闻衡的话道:“这位是掌门师叔的弟子,行五,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潜’字。他入门在你之前,想来从前应当打过照面,只是未曾往来,所以不大认得。”
“哦,原来如此。”闻衡没什么歉意地道,“上官兄,得罪了”
上官潜硬邦邦地道:“不必,你有什么话,请说便是。”
闻衡道:“正要劳烦上官兄替我传一句话,我此番上越影山,是与一位故人有约,理当先去拜望他老人家。此事说来与纯钧派也有些关系,所以请掌门移步临秋峰,在下当在彼处恭候。”
上官潜越看他越讨厌,拉下脸道:“休得胡言乱语,临秋峰是本门禁地,岂容你说进就能进!”
闻衡也不跟他争辩,不紧不慢地道:“上官兄别急着骂,我有没有资格进去,待会儿自有定论,你只要把话带到就行了,旁的事情,不劳阁下操心。”
上官潜震怒道:“我看你是故意挑衅!”
“上官师弟!”
廖长星眼看着他俩要打起来,终于出言喝住了上官潜,正色道:“来者是客,岳少侠更于本派有恩,不可出言无礼。你且先去回复掌门,我陪岳少侠上临秋峰,在掌门和诸位长老到来之前,不会叫他乱跑。”
廖长星在玉泉峰理事多年,地位堪比半个长老,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上官潜纵然骄矜,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生硬地应了声是,连句告辞也不说,怒气冲冲地回主峰找掌门韩南甫告状去了。
闻衡待他走远了,方道:“掌门人的徒弟都教成这样,难怪纯钧弟子出门被人追着欺负,可见柿子捡软的捏也不是白捏。”
廖长星叹了口气,语带微苦:“纯钧派声威煊赫,如烈火烹油之盛,人人都沉浸在美梦里,就算是我,不经历这一遭,又岂知树大招风、过犹不及的道理。”
闻衡道:“不止是纯钧派,中原武林各大门派,个个都是如此。不过平心而论,这里头也不全是当今武林的错,朝廷不声不响忽然来了这么一手,险些就成功了,可见是预谋已久,积怨甚深。”
“师弟眼光敏锐,我亦不及。”廖长星道,“依你之见,将来朝廷倘若再对中原武林出手,纯钧派应当服软归顺,还是应当抵抗到底?”
闻衡随手将茶盏搁在桌上,笑道:“师兄这可问住我了。”
廖长星道:“此话怎讲?”
闻衡道:“师兄,虽然结果都是一样,但朝廷出手的方式有很多种,可能是刀兵相见,也可能是瓦解分化,对前者自然要抵抗到底,可若是后者,有时连察觉都未必能察觉到,又谈何抵抗?”
“只有我一个人时候,谁要杀我我就杀谁,这是很简单的事;但纯钧派有上百人,你怎么知道谁想硬拼,谁想投降,谁是己方,谁是内奸呢?”
“再往大了说,就算纯钧派上下一心,誓死抵抗到底,中原武林可不是只有咱们一家,覆巢之下无完卵,别的门派都服软了,单剩下一根纯钧派独苗还有什么用?以卵击石不叫英勇,只是平白送死罢了。”
廖长星若有所悟,道:“中原武林各派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了,唯有同进同退。”
闻衡淡淡道:“话虽不错,但师兄要记得,我方才说过‘结果都一样’,这才是最要紧的。倘若易地而处,你是京城里的皇帝,要对中原武林开刀,难道就轻轻割一下小惩大诫么?不斩草除根,便是后患无穷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廖长星道,“只要朝廷起了杀心,纯钧派就没有选择,必然要抵抗到底。不但门派内要上下同心,还要与其他门派联手,共御外敌。”
闻衡点了点头,不需他再继续往深里说,相信廖长星已经懂了。他起身道:“走罢,师兄,咱们去临秋峰。”
方才这一番话对他触动甚大,廖长星还没完全从纷乱心绪中抽身出来,落后他一步,望向闻衡的背影,一时感慨万千。
他在越影山上学艺时,一心只在练剑上下苦功,对外界事不听不问,廖长星知道他聪明,却很少见他动用这种聪明。那时在四个入门弟子里他最看好闻衡,甚至想过就算他不会武功,凭着他的聪明,也足以做玉泉峰的智囊,舒舒服服地托庇于纯钧派门下。
可惜按照纯钧派的裁汰章程,闻衡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廖长星纵然遗憾,但以他的身份,终究无法动摇这个结果。
如今四年过去,闻衡重新出现,美玉终得展露光华,他成长为一个耀眼的人,远超所有人的想象。一个小小的玉泉峰已不足以令他停下脚步,他必然将走向更高更远的巅峰,甚至终将凌驾于越影山之上。
廖长星从闻衡身上看到纯钧派之外的“可能”,反观自照,蓦然惊觉自己被困在方寸之地太久了——在纯钧派这十余年中,他是秦陵的二弟子,是玉泉峰的大管家,庸庸碌碌地背靠大树,坐井观天,却既未受过风雨洗练,也不曾经历江湖浮沉,全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握剑,更不知该为何而战。
如果他毕生的追求只是记账管家,当初就该安分地留下山下,做个求田问舍的普通商人,又何必在山上清苦严苛地度过如许岁月?
宝剑蒙尘,尚有重见天日之时,可丹心蒙尘,还有谁能替他拂拭?
闻衡都走出去好几步了,才发现廖长星没有跟上,回头一见他在怔怔出神,不由奇道:“师兄?”
廖长星应了一声,抬步向他走来,那语气竟带着一点久违的轻松:“没什么,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闻衡不爱追问,但见他好似忽然卸下了重重枷锁,眉眼间一扫先前颓唐阴郁之相,也知道想开了是一件好事,遂玩笑道:“师兄可要跟紧了,待会儿万一掌门见怪,还得指望你救我一命。”
廖长星与他一道出门,向临秋峰走去,随口宽慰道:“看在你救了纯钧派的份上,掌门如今当敬你三分,只要你不把临秋峰掀个底朝天,想必掌门都能宽恕,不会对你太不客气。”
闻衡干笑一声,讪讪地道:“师兄真看得起我……我怎么可能掀得动临秋峰呢?”
除非临秋峰底下本来就是空的。
第76章 还剑
出了客院,走到玉泉峰下山的路口,闻衡对廖长星道:“师兄,劳你先去临秋峰藏剑阁等候,替我稳住掌门和诸位长老,我去去就来。”
廖长星疑道:“怎么,你要找的人不在临秋峰么?”
闻衡笑道:“这位老前辈性情古怪,不爱见生人,我还是独自去找他比较好,免得惹他老人家不快。”
廖长星想了想,说道:“也好,横竖是他们有求于你,我替你顶上一时半刻应当不难。”他瞥了闻衡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临到嘴边又咽下了回去,只道:“快去罢。”
闻衡便回身往后山方向走去。这些年后山没什么大变化,一草一木仍是熟悉的景色。闻沿着林中道路衡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玉泉峰与临秋峰交界处,禁地界碑一如当年,杀气腾腾地屹立在原地,再一抬眼,便可望见临秋峰山顶上隐约飞檐,那里正是昔日珍藏纯钧剑的藏剑阁。
他信步走入树林深处,很快寻见自己要找的地方。那块堵住洞口的巨石如今已爬满青苔,与周遭景致和谐地融为一体。闻衡飞起一脚,踢开石头,只觉一股幽凉的冷风擦着面颊拂过,带着地底特有的淡淡霉味,他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这回再无阻隔,径直落入地宫密道之中。
闻衡用的还是老法子,估摸着快要到底时,举手朝地面挥出一掌,借此缓冲,稳稳地落在地上,衣摆带起的风吹得尘土四散。他擦着了火折子,一朵明黄焰火闪烁,照亮了身前一方墙壁,上面刻满了稀奇古怪的字迹和图画。闻衡知道这些东西看不得,正要移开视线,目光无意间掠过墙壁,视线忽然微微一凝,定在左手边一片字迹上。
许是小时候被他父王按着头学写字的后遗症,闻衡对字迹格外敏感,这一大片弯弯绕绕的文字怎么看怎么眼熟,他必定曾在哪里见过,但这么猛地一想,又很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飘忽灵光。
他对着墙壁愣了好一阵神,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是自己想事情入神,不是叫那些古怪字画魇了去,想抽身也容易。闻衡心道:“正事要紧,还是先去交还纯钧剑,左右这些字我已经记下,日后再慢慢参详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