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一天,却比预计的还早到了一个月。
“我叫野田。大夫,这么晚打扰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老婆她——”
丹下此时独自一人在家,正是准备就寝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丹下立刻向电话中确认了有没有出血,然后判断虽然是早产但问题不大,姑且让他先安下心来,并且指示对方赶紧把产妇送来医院。
阿晶很快便被带过来了,与那位嘴唇发青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倒相当镇静。
“居然就要早产了呢,真是太可怜了。”带着由衷感到抱歉的笑容,阿晶开始自己换产妇服。之后整个生产过程持续了七个小时,这对消瘦的阿晶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三月二十六日,早上六点二十分,在柔和的晨光与清脆的鸟鸣包围下,体重2480克的小小女婴诞生了。
“你看,长得跟妈妈多像啊。”
丹下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谁知阿晶却一脸认真地否认说:“那可不行啊,绝对不行,长得像我这么讨人嫌那也太可怜了。”
如此过激的反应之后,下一个瞬间,阿晶的眼睛湿润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在怀中,接着失声痛哭起来。小婴儿也像被她带动了似的跟着哭起来。
得到许可进入产房的丈夫轻轻抚摸着阿晶的后背。好容易止住了呜咽之后,阿晶将婴儿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继而用一种祈祷似的语气说:“yukino,非常感谢你出生到这个世上。”
“yukino?”
听到丹下重复了一声,阿晶用手指代笔在空中比画着:“是的,幸福的幸字,加上一个乃字。幸乃。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获得幸福,因为我想要给她幸福。虽然这个愿望听起来很傻。”
“不不,没有的事。嗯,是个好名字。”丹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这个名字写了下来。
“野田幸乃”。
原来如此,确实不错。从名字的笔画来看,意喻着正直与开朗,应该会督促她成长为一个落落大方的人吧。
丹下暗暗自嘲着自己这个多余的爱好,同时也放宽了心准备撕掉那张纸。但是,他的手突然停住了。
并且就那样眼睁睁地,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写下了一个不同的名字。
“田中幸乃”。
这次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测算结果。总数十九画的笔画预示着病弱与不和,代表社会性的第十二笔“人画”则显示出孤独与精神上的不稳定。
丹下盯着这个名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然后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会是这样的。测字这种事不过是人们讨个吉利罢了。只有母亲的爱和决心,才是真实存在的。本来也没必要用旧姓去测字不是吗?都怪自己太不严谨了。
似乎是为了摆脱这件事,丹下将视线投向窗外。漫天飞舞着樱花花瓣,仿佛在庆祝一个无价的生命诞生到这世上。多么美好的春日清晨啊。
丹下默默地撕碎了便签,并且将纸屑扔进了垃圾桶中。
◆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当丹下建生反复阅读田中幸乃死刑判决的报道时,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躬身向前,再一次凝视着报纸上的那个女人和死去的那一家人的照片。那是因为自己转变了心意而降生于世的孩子和三条逝去的生命。
如果那个时候自己听从阿晶的愿望为她做了流产手术,这母女三人如今应该也依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一个画面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年轻的母亲朝自己的孩子举起了拳头。命运轮回,阿晶一边叫嚷着什么,一边伤害着弱小的幸乃。
“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个孩子的。”
当初听到她这句话,丹下便相信了她的决心,那就相当于是肯定了身为产科医生的自己所秉持的生存方式。
然而,伴随着那天那句“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当时暗含在那个沙哑声音中司空见惯的暴力印象,一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
第二章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田中幸乃被宣布了死刑判决的第二天,仓田阳子站到了三浦半岛的高台上。这片陵园面积广阔,西面能够眺望整个相模湾。阳子拉着独生子莲斗的手,俯视着许久未来拜祭的父亲的陵墓。
“呜哇——这地方好漂亮的呀!妈妈,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呢!”
刚过五岁的莲斗已经将扫墓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陶醉地看着面前的大海。他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是从上幼儿园中班以后开始的,阳子原以为是园内流行的语气,结果似乎只有莲斗自己是这样。
“真的是呢,闪闪发光呢。”
“下次我们在夏天时过来好吧?”
“嗯。那时候就是跟妹妹一起来了。”阳子示意性地抚摸着肚子,莲斗也眯起眼睛学她的样子。两人共同期盼的那个小女孩,还有三个月就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阳子仔细地擦干净墓碑,再把花插好。莲斗也跟着双手合十,口里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阳子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招呼着:“我们回去吧。”莲斗却若有所思地歪起头问:“我的爷爷就在这里面吗?”
柔软的声音敲打在阳子的鼓膜上,她回答:“是呀,这是跟大井町的爷爷不一样的另一位爷爷,是妈妈的爸爸。”
莲斗依然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妈妈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妈妈曾经有一个妹妹。”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死了,在妈妈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莲斗却是个意外敏锐的孩子,听了这话,他仰起头望向阳子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不过很快就又作罢似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啊。那妈妈的妹妹也在这里面吧。”
说着,莲斗温柔地摸了摸墓碑。昨天没能流下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阳子拼命将它们忍在眼眶中,抬头去看天空,耳畔突然回响起父亲的话:“你不是姐姐吗!”那一天他呵斥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