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家帮忙治丧的管事都是左味家派来的,左味来了一问,管事连忙答道:“蔡老来过一趟,给池老爷上了香,还给池家大爷留了几张地契,几张银票,叮嘱池大爷好好孝顺母亲,友爱兄弟。他老人家和别人也说不上话,没一会儿就走了,像是往西边去了……”
一下午时间,到处乱跑的蔡振把左味和米嘉芝溜了个团团转,二人次次都扑空。
一直到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宵禁了,米嘉芝循着路人指点,先一步回到了蔡府。
就看见蔡振的大儿子蔡颖出来,跪下报丧:“米师叔,家父没了。”只是流泪,也不哭泣。
米嘉芝坐了一下午的车,骨头都要散架了,正怒气冲冲地想要找师兄讨说法,你不管事就不管事,这么溜着我算怎么回事?突然听见这个噩耗,心头窜起一股凉意,半晌才艰难地说:“……没了?”
蔡颖说道:“家父临终前交代,师叔与诸位师弟都不必来拜,各自珍重。待家父过了七七,侄儿即刻举家为家父扶灵还乡,侄儿告退。”
他把米嘉芝堵在了门口,根本不让米嘉芝进门,说完话,就回头进了门,大门无情地合拢。
米嘉芝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
第169章 振衣飞石(169)
蔡振自尽是在黄昏时分。
消息传到黎顺处时,宫门已经下钥。
哪怕听事司在宫内有关系,宫门封闭之后,所有人、物皆不能进出,听事司也没有出入特权。
黎顺急得团团转,后来在宫门前蹲了小半个时辰,以门前喊话的方式,才使口信把蔡振的死讯带进了太极殿。
“蔡振?”
谢茂正准备从密道回家去,闻言又停步走了回来。
他没想过蔡振会出头。
在谢茂的印象中,蔡振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真正的聪明人,当然活得久。长寿全因不出头。
但是,若说蔡振不管事吧,其实他也管的,就是护犊子。谢茂登基之初,因没去给孝帝哭灵,被御史余标丽上本骂了个臭头,谢茂一怒之下将余标丽杖杀,蔡振就疯狂上书,一天一本骂谢茂——至于谢茂哭不哭灵,及至后来杀不杀宗室,收不收拾妃党外戚,蔡振不关心也从来都不吭声。
像蔡振这样万年不理事的左都御史,换了旁人,早就被群臣弹劾下野了。然而,蔡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养了二十多年,就没有人上书骂他尸位素餐。
——他年轻时的战绩实在太惊人了。
谢朝的宦途之上传奇不少,蔡振绝对能算其中浓墨重彩的一个。
蔡老大人是谢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登第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何等年轻!
何况,这位不仅才华横溢,家里还特别有钱,出仕当官,一不为财二不为名,雄心勃勃就图一个“爽”字。少年成名官声鹊起怒战八方,弹劾骂架的威风震慑都察院几十年都没人敢造反。
当然,最惊人的战绩,就是这位矢志不渝地怼文帝。怼得文帝头痛无比,却对他又爱又恨,被怼毛了也舍不得把他贬谪流放,反是把他这个骂架的祖宗放到都察院物尽其用。
朝中老臣回想起当年蔡老大人的威风,也都是一言难尽中还带了几分敬佩景仰。
战斗力强悍的御史历代都有,像蔡振这样骂得风生水起还稳坐钓鱼台的,谁敢说他不是聪明人?
就是太聪明了。
谢茂在太极殿内略坐了片刻,吩咐道:“排驾文华殿。”
今日在内阁轮值的恰好是陈琦。秋夜渐冷,陈琦年纪也大了,受了炭气易咳喘,夜里看折子眼睛也不大好,左右没什么事,他早早地吃了晚膳,散了步消了食,正准备去万年宫的廊殿宿舍休息,听说皇帝来了,又连忙系上腰带出来迎接。
“陛下万安。”陈琦熟练地施礼,这个头没磕下去,又熟练地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扶了起来。
谢茂脸上是一贯和缓的微笑,就问爱卿吃了么,吃得好么?近日喘病犯了没?明儿朕再赏些药材下来,仔细着用,千万保重。
皇帝经常闲来无事就到内阁来送福利,陈琦一时也摸不清楚他是真有事还是真无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随口聊天,散着步进了值房。内阁值房轻易不许进人,皇帝身边服侍的朱雨、银雷都束手立外廊下,文书进来沏了茶也不敢久留,拉上门帘子就出去了。
“蔡振自杀了。”谢茂突兀地说。
陈琦嘴唇颤动片刻,半晌才说:“前两日单学礼写了信来,说病好了许多。”
谢茂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蔡振确实是个聪明人。像他这样一位老臣、重臣仰药自杀,朝野上下都是会有同情的。
这就像是孩子打架,大人亲自登门跪地赔罪,所有人都会觉得礼太重了,小孩儿间的事,本与大人不相干。你家态度这样诚恳,我若再咬死不依,岂不显得我器量很狭小,得理不饶人?
单学礼告病本就是一种姿态,名义上是我被弹劾了,我该自请下野,到后期就成了“你们太过分了,不给我赔礼道歉,我决不会休假上朝当这件事不存在,等着老子报复!”
现在陈琦才听说蔡振自杀的消息,马上就表态,我们这一派没问题了,单学礼即刻病愈。
人死为大。
死一个池枚不痛不痒,大不到陈琦的眼前。这回不一样了,这回死的可是蔡振蔡老大人!
问题是,陈琦觉得死一个蔡振足以震动朝廷了,可以收手不问了,皇帝可不这么觉得。
惹事的是你家熊孩子,你个大人登门跪下磕个头,我家的孩子就白给你欺负了?
谢茂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虑,他想弄死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蔡振自杀就想保住他想弄死的那几个?岂有这等好事。
“单阁老年纪也不小了,身子不好就多养一养,朕明日让太医去他府上看一看。”谢茂道。
——单阁老还得继续告病,朕不允许你陈党对南明派表示和解。
这年月混官场都有个潜规则,除非涉及夺嫡之争,轻易是不会弄死人的。
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自己这时候得意了,以后会不会坏事?纵然自己一生顺遂,子孙又岂能保证万全?凡事留一线,不要把仇结死了,于人于己都是退路。
池枚自杀那是皇帝逼的,单学礼就已经写信和陈琦商量退路,准备“病愈”了。
现在蔡振都死了,皇帝居然还不肯罢休——皇帝不要脸没关系,陈琦总还要在官场混的,陈家后人还要在官场生存,皇帝偏偏要抓他当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