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赵令然正在房间中摆弄着几朵状似盛开莲花的糕点左看右看。这是三水镇上生意最红火的糕点铺子的招牌手艺,名唤海棠酥。名字起得真好听。
从前他们那儿,辟谷的辟谷,就算尚不能辟谷要食些五谷杂粮的,也多挑灵谷灵果来食,几乎不经凡火烹饪。
她是早就辟谷了的,但嘴馋,也是日日要进食的。虽说食之无益,但吃了香香嘴巴。吃了赵府的东西,她才知道,以前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大花和小朵守着他们家大病初愈的小姐,却见这位小姐如见了新奇事物一般,也不吃,就绕着桌子兜来转去,如同一只守着珍宝的小兽。
小朵岁数小些,性子跳脱,却又日日被大花教导要稳重,于是说出来的话便有些不伦不类,“小姐,您别转了,您需。。。稳重些,马上就要嫁人了。”
赵令然素闻人族婚嫁之事,十分热闹,从前也溜下山去看见过人族的婚嫁,着实热闹,兴致盎然地拉着小朵聊起来,聊着聊着便心思活络起来,摩挲着打算去正堂看看。
正堂中,戴着抹额点着媒婆痣的冰人眉飞色舞地介绍着今日提亲的人家,甚至连礼单都列出来了,如今正在赵崇手中。
赵崇笑意吟吟地翻着礼单,对于冰人所说却默默并不认同。这冰人口中之人,他也是知道的。
家中是经商的,原是不能才加科举的,但本朝□□开国后,特许商家后代,只要家世清白,也可参与恩科。此人是迟麓书院男院的,自小读书,未曾参加过科试。三年前不知是和缘由,退学两年,一年前又回到了书院之中,师长们之间有时也会相互交流,只言此人并不是心志坚定之辈。
任那冰人磨破了嘴皮子,赵崇也未丝毫松口流露出欲结亲之意。
冰人也晓得赵家是镇上民望颇高的人家,并不指望探花之师赵先生能一眼看中自己口中的这小子,倒也不纠缠,见主人家流露出倦意,便走了。
自那日在迟麓书院摔倒之后,赵崇就再也没有回去任教了,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那日山中大雨,书院的石阶本就湿滑,且突如其来一阵头晕眼花便踩空了一个台阶,十分惊险地滚了下去。
赵崇的心降到谷底,就在绝望之时,闺女竟如从天而降般兜住了他!欢喜得老严师恨不得老泪纵横。
迟麓书院的学子们多好奇院首为何多日不见,而这位人人念叨的这位先生,此时正于家中卧房之内,侧塌上小憩。
已是月华芳菲的四月天,屋中依旧燃着火盆,赵先生身着棉衣厚裘,身后有一圆柱状暗紫色锦缎靠枕,双眼紧闭。其脸色,呈轻微地灰败,右手中指缓慢却不曾停歇地敲击在侧边扶把上。这些年来提亲的,多是这样的人家。
门枝桠一声,推开了一点点缝隙,挤进来一人。来人的脚步放得很轻,于案几上轻放下一白色瓷碗,碗内盛满了乌漆漆的药汁。
“先生,”苍老嘶哑的声音很轻,细查之下有微微的颤抖,“该喝今天的药汁了。”
赵崇先生睁开眼睛,不意外地看到了老仆黄而浑浊的眼睛里,蓄着不忍,他伸手,“阿袁,扶我起来。”
老仆阿袁立刻伸手来接,将主家的手握在手里,又不忍一阵难过。赵崇今年不过四十,几个月前还好好的,正值身强力壮,可这病来如山倒,到如今这手,已然只剩下皮包骨,消瘦得连他这六十老汉都不如。
赵崇时日不多了。
老仆右手拉着赵崇的臂膀,左手扶着他的腰,勉强将他托起。只这起身,已经让他气喘如牛,吃力非常,“将我扶到书桌边。”
赵崇的书房就在他卧室的旁边,一门而入。书房的三侧均是书架,有的地方已经十分拥挤了,原先,赵崇计划着家里再腾出一间屋子来安置越来越多的书,如今,却是没有必要了。
赵崇爱兰草,老仆阿袁每日里去摘取新鲜的兰草,寻一细颈白底青纹花瓶,插上,摆于笔架边上,素日里,清香阵阵。即使这几个月赵崇未曾再进书房,老阿袁也没有落下。
阿袁将赵崇扶到桌边,心下知道该劝其身体为重,多事休息,躺回榻上。可心中又一声音道,主家已然时日无多,且让他写写画画,心里松快松快又何妨。一时间不知该听了哪边,心内五味杂陈。
赵崇待这老仆有如家人,不愿叫其侍立一旁,寻了个由头将其支走。他从主桌上展开一张信纸,摊开来,琢磨着怎么落笔。
赵崇娶妻晚,生子更晚。时人成婚皆早,男弱冠,女及笄,便会早早开始安排婚事。他的女儿出生时,赵崇已有二十有七,比得旁人,真真是老来得女。爱妻孕中落下病根,没过一年便撒手人寰,丢下襁褓中尚嗷嗷待哺的娃娃就去了。
赵崇没再起过续弦的念头,带着个娃娃,将她抚养长大。从前他门下,出息学子甚多,他好读书,教书也让他高兴,他是人人口中和蔼的赵先生。下了学回到家中,还常常有学子追到家中来请教学问。这并未让他觉得不高兴,反而很是欣喜这些学子的敏而好学。
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他的娃儿也渐渐长大。长至三四岁时,已然是个十分雪域玉爱的娃娃了。日子若真这般顺遂,倒也是没事一桩。随着令然越长愈大,相貌是越来越惊心。
赵老先生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容貌之盛,已渐渐从为父者心中的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隐隐骄傲,变成了一件坏事,一件可能危及女儿一生的坏事。
女儿这等容貌,若是生在簪缨世家之中,身份贵重再加倾城容貌,嫁个有权有势的夫君,荣宠一生,必不是难事。这样的女子,本就不应该生长于民间,可却偏偏投了赵家的胎,若是护不住,那便成了怀璧其罪。
可自己不过是连个功名都没有的一介布衣,女儿若是被有权有势的人盯上,如何护得住。他这一生后悔自己年轻时的清高,不屑去考功名,便始于此。
思及此处,赵先生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忧思甚重。
可无论怎么后悔,还是得为女儿筹谋一个万全之策。迟麓书院上一任的两位院长年事已高后,前来聘他,初始提的是聘他为男院院首。这事倒是给他一个机会,教授女学子。女学子读书不若男学子那般拼命,必不会出现追至家中的事情。
所以他主动提出要教授女院学子。迟麓山长,向来知道赵崇名声之盛,也怕他再教出一个探花来,声望反而压过自己这个山长,于是便顺水推舟。赵崇这就入了女院。
对于以前上门请教的男学子们,赵崇从不好意思将他们拒之门外,这不是他的做派,他晓得自己以后也做不出来,于是便想出了这个从源头上杜绝的好办法。
这就是众人争论不休的,为何女院院首之女不进女学的真正答案了。女儿此等容貌,掩着还来不及,怎么让她出去抛头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天!
第5章 逼婚上门
五月的时候,早收的稻子在这个月如变戏法一般从草绿色染成了阳光下炫目的金黄色。它们在风吹下,在稻田里扣出各种形状的怪圈。风吹皱了如少女肌肤般潺潺的河水,如浪子般吹起了河上歌声如这五月般灿烂的船娘们馨香的头巾。
在这熙熙攘攘的三水镇,消息的传播速度,便犹如稚子手中蒲公英,一吹,沿着民户们门前每一块青苔,四散于各地。
令然在家呆着这些年,镇上依旧是传开了赵崇膝下有一美貌女儿的传闻。但赵崇护得紧,从不让他出门,传闻倒也只是传闻,毕竟谁也没见过长大之后的令然,究竟是和模样。
赵崇估摸着这传闻肯定有他那些学生们的功劳,心里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赵家小娘子美名在外,然见过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谁也不会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据说貌美的女子得最三水镇读书人中最德高望重的赵崇赵先生,那实在是不必要的。
但有赵崇这样的岳父,纵那赵令然是个无颜女,也可得个娶妻娶贤的美名。这些年来,前来赵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三不五时就有冰人前来提亲。
有些孩子也的确是青年才俊,但一想到出身普通,成婚之后若是出事,必定护不住女儿,赵崇就歇了心思,一味只以令然年纪还小,不着急许人为由婉拒。
本想着自己身体依旧健朗,还可以护着女儿,仔细琢磨出一个护她的万全之策。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半年之内衰败至此。
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