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2 / 2)

袁太后挂念着孙儿,隔三岔五就要来看看,担心楚璇这小妖精成日里就会涂脂抹粉勾皇帝的魂儿,一点不会看孩子,再委屈着她的阿留小心肝。

这厢算是对他的贴身衣料满意了,又开始挑拣乳母,抱着孩子正在殿里训斥:“乳母的膳食该精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这精细不光是少盐少油,乳酪甜糖也得仔细着吃,这要放在从前,只能喝筛细的小米粥,丁点滋味都没有。对你们够好了,别一天到晚的只顾着嘴馋,心里没个数。”

乳母跪了一地,耷眉垂目地听着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袁太后换了只手抱孩子,腾出右手端起茶瓯一饮而尽,润了嗓子,音量更是中气十足,“要我说还是皇后没用,连下人都看不住,她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上心,还指望着旁人吗?”

楚璇听得头皮发麻,方才的滞郁沉闷一扫而空,如今只剩下紧张,萧逸瞧着她的反应,轻翘了翘唇角,重重握住她的手,等画月和霜月上前拂开绣帷,拉着她快步而入。

太后见两人回来了,瞬时耷拉下脸,阴阳怪气道:“可真够忙的,哀家来一趟,白天都见不着人,让外头人知道了,还只当你们烦了我这老太婆,故意躲着呢……你这是什么打扮?”

她一阵数落,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楚璇的装束上,颇为苛刻地从束冠扫到素衫,刚想出言责难,萧逸抢先一步道:“朕带着璇儿出去了一趟,有些不方便,所以让她换了男装。”

太后将要出口的利言利语噎在了嗓子眼,不甚痛快地瞥了萧逸一眼,正抻了头想再找茬,却听萧逸平声道:“把阿留交给乳母带下去,朕有话要说。”

太后仔细地观察萧逸的神色,寡眉淡目的,看不出什么波澜,可暗里就是藏着那么股劲,凝重至极,不容违逆。

她虽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可真到要紧事上,却拗不过这个儿子,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也没有底气敢跟他唱反调。

便不情愿地把阿留交给乳母,小阿留正滴溜溜转着一双乌黑的小眼珠,透出些灵彻鬼精,好像在看大人的戏一样。乳母抱着他下了石阶,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要被带走了,伸出软绵绵的小巴掌朝向他们,绷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咿咿呀呀’的含糊声调,也不知想说什么。

楚璇看着这么弱小稚嫩的孩子,不由得出了神,目光凝在他那滑嫩细腻的小脸蛋上,微微泛空,流露出几分脆弱忧悒。

太后把她的古怪全看在眼里,气焰霎时弱了,忧虑地看向萧逸,“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逸挥退了殿中的宫人,拉着她们两人围几而坐,给她们各自斟了一瓯热茶,用最简要精炼的话把当前的局势和他的打算说完了。

语毕,殿中陷入深潭一般的死寂。

许久,太后才自嗓子眼里溢出破碎的哑声,带了浓重恳求地看向萧逸,道:“这皇帝咱不当了,行不行?”

萧逸揽过袍袖,温文雍容地给她续了半瓯茶,平静地摇头,“不行。”

“不是……”太后一急,霍得起身,因动作幅度太大,震得梨花几上的青釉茶瓯‘咣当’跳动,泼溅出几滴冒着白烟的滚烫茶水在桌上,迅速洇开,平滑的几面转瞬变得斑驳湿濡,更显出凌乱,宛如当前这略有些混乱的局面。

她见萧逸不答应,又回想起刚才他那无甚情绪却惊人心魄的描述,只觉心口处被插了根箭,痛意至深,面上的冷冽威严也维持不住了,眼眶泛红,哽咽道:“你这眼瞅着都要把命搭上了,还贪恋这帝位做什么!你那父皇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局面这么凶险,明眼看着你那时候还那么小,非要把这么沉的担子往你肩上压!”

楚璇听得目瞪口呆,她从前只知道袁太后不喜她,见了她总是横眉冷对,话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今日才知,原来这不是自己独有的待遇啊,只要惹恼了这位太后娘娘,她可是连先帝都敢骂的。

正暗自腹诽惊叹着,太后已上前拉起了萧逸的手,收敛了泼辣怒骂,宛如不舍其子远游的慈母,谆谆劝道:“你听母后的,我去害谁也不能害你啊,命最重要,这要是命没有了,那就真什么都没有了。”

萧逸温默坐着,面峻如山,缄然许久,反握住太后的手,声音柔和,却韧如坚磐,一字一句道:“不管这担子当初我该不该接,可已经接了,并且已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帝位尊荣,民脂民膏供养,不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朕当年从父皇手里接过的,原本就不只是帝位,还有责任。”

“况且,母亲的仇还没有报。”

“报什么仇!”太后的嗓音变得尖啸嘶哑,如同隆冬便挤压在屋外狂怒的寒风,有着要席卷一切不如心意之物的气势,她怒道:“你母亲若是在天有灵,她宁可你不为她报仇,也要你好好活着!”

萧逸垂敛下眉目,不说话了。

太后愤懑地瞪了他几眼,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楚璇,扬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的夫君,你孩子的爹,你不劝他,要由着他胡来吗?”

楚璇狠咬住自己的下唇,郁郁不语,却听萧逸蓦然温声道:“别咬了,再咬破了,吃饭都疼。”

楚璇依言松开牙口,木然地坐着,目光暗淡涣散,既不看他,也不看太后。

太后见她这丢了魂的模样,登时怒火冲顶,正要发作,忽听萧逸道:“母后,您以后要对璇儿客气些了,朕已决定在离京前把传国玉玺和调遣禁军的虎符一并交给她,若朕能安然回来便罢,若是回不来,那这朝政就全要仰赖于她,当然,她是个心地善良,仁爱孝顺的姑娘,一定会对您好的。”

太后瞠目,半天没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一巴掌狠拍在案几上,“你的意思是哀家以后要看这小妖精的脸色过日子?!”

刚才还是依依难舍的慈母,瞬间变泼妇,大袖一挥,颇有气势道:“你把玉玺和虎符给哀家,哀家替你看着这朝堂,保准出不了什么事。”

萧逸没忍住,笑出了声,“要是给了您,不出几月您就得把朕和父皇加起来几十年的心血都给败光了。您倒真是敢要,也不怕晚上父皇他老人家来趴您的床头。”

太后被他这么直接的一堵,既愤怒,又有几分难落台,不舍气地指向楚璇,“那你给她,她就能替你守住了?”

萧逸目光深隽地凝着楚璇,面容宁静,温和且笃定道:“她能。”

楚璇被两个字一震,又想咬唇,但刚露出雪白森森的贝齿,恍然意识到什么,又默默合上了口,把那锋锐齿尖悄悄收回唇内。

这就是在还债,谁让从前她对他那么狠,屡屡践踏他的真心,轻贱他的情义,这不,欠下的债迟早是要还的。

太后眼见楚璇闷的跟那深林老山里参禅悟道的高僧似的,一副超脱漠然的神情,不禁心里打鼓,轻拽了拽萧逸的衣袖,低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萧逸轻摇了摇头,柔声和她商量:“您先回自己的殿里吧,朕还有话要和璇儿讲。”

太后喏喏地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拉扯萧逸,抱怨道:“你瞧她那样子,你还没走呢,她就对哀家爱答不理的了,将来若是……她能对哀家好吗?”

萧逸知道楚璇心里难受,不是故意做这样子,刚想替她辩驳几句,忽听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楚璇站了起来,转过身,正面对着太后,字句清晰道:“我会对您好的,我会把您当成我的亲生母亲,会侍奉您到老的,我可以对天起誓,若有违此誓,天地不容,您就放心吧。”

您就放心吧……

她这话既是对太后说的,也是对萧逸说的。

这一路萧逸都在想着如何劝服楚璇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如何压制下内心的酸楚,如何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且淡泊生死,他也自以为戏演得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可刚刚那一瞬间,楚璇就站在那里,隔着深殿花影看向他,说让他放心。

就这么几个字,让他辛苦构筑的所有藩篱骤然倾塌,碎成了一地残渣,他陡觉眼眶发涩,眸中亦有了湿意,若非反应快及时摁下去,差一点就要泪洒当场了。

他镇定时,楚璇又哭又闹,又是埋怨又是放狠话,直到把他勾得情绪崩溃快要落泪时,楚璇反而平静了。好像终于已经接受了现实,并且已经融入他的计划中,足够坚强到可以面对即将刮来的腥风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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