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骨(1 / 2)

这日天光大好, 万里无云,阮烟难得主动提出去院子里晒晒太阳的要求, 云杳自是点头答应,推着轮椅将阮烟推出了房门。

二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站在轮椅后方,鲜有的一路无话。

阮烟微仰头看了看天空,强烈的光让他有些不舒适的半眯了眯眼, 他喊了一声:“云杳。”

阮烟等了一会儿, 身后的人毫无反应,遂转过头望去, 看见云杳眉心紧锁, 脸上却是一派恍惚之意。

阮烟道:“云杳。”

云杳闻言眼睫颤了几下,回过神来,“阮烟你叫我?”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阮烟问道:“你近段时日有些心神不宁。”

这段时日,云杳时常恍惚出神,像这样听见阮烟的呼唤不应答是常态, 有一次雕刻摆件时, 甚至割伤了手也毫无知觉, 最后还是在阮烟的出声提醒下才意识到自己被割伤了手。

云杳抿唇笑道:“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有些走神了。”

阮烟看着云杳唇角的笑意,片刻后, 道:“你笑的很勉强。”

云杳唇角上扬的弧度一滞, 随后慢慢沉了下去, “那我不笑了。”

阮烟眼帘阖上了一瞬, 再睁眼时望向云杳的眼中已是一派关切之色,他柔声道:“不能告诉我吗?我很担心你。”

云杳看见阮烟眸中的关切,面上的情绪逐渐变得有些黯然。

他轻喊了一声:“阮烟……”

阮烟温声应答,“我在。”

云杳握紧轮椅的边角,声音又弱了几分,“我娘的病越来越重了……”

云杳有一个常年卧病床榻的母亲,阮烟虽未见过,但也从这些年来与云杳的交谈中知晓了一些,遂劝慰道:“你娘是修士,再严重的病也会不药而愈的。”

云杳摇头道:“娘她早已不是修士了,她的病一直都没有痊愈过。”他说完这话,神情变得更为沮丧,眸中隐隐有悲恸闪过。

阮烟默了几息,忽然伸出一只手覆在了云杳紧握住轮椅边角的手背上。

手掌下突然传来的冰冷温度让云杳下意识的想抽回手,阮烟却张开手掌一把将他的手包裹在了掌心之中,紧紧箍住。手掌被一股冷意团团包裹住,云杳有一瞬的茫然,“阮烟?”

阮烟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融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艳丽的面容变得柔和了几分,他凝视着云杳,温声道:“杳杳,我会一直在,我会陪着你。”

云杳这才反应过来,目光聚集在阮烟包裹住他的手上,“阮烟,你的手……”

阮烟道:“只有手,脚上痊愈还需要一些时日。”

云杳肩头轻颤了一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阮烟的手掌,张开手臂抱住了阮烟的肩膀,“太好了,你的手痊愈真是太好了……这是我这段时日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阮烟一怔,随即缓慢的伸出手回抱住云杳,眸中噙上了一点柔光,道:“嗯,别哭。”

云杳道:“我只是开心,没有哭。”

阮烟轻抚了抚云杳的背,云杳感受到背上的触碰后身体僵了一下,松开阮烟的肩膀,往后退了半步,“……阮烟,谢谢你安慰我。”

阮烟含笑看着云杳,没说话。

“你还在陪着我,我不该这么垂头丧气的。”云杳面上的黯然散了些,“还有父亲和哥哥,他们肯定也很担心娘,我要代替他们好好照顾娘,不能再继续垂头丧气了……”

阮烟眸中的温意不动声色的隐没了一瞬,只听他道:“父亲?哥哥?我从未听你提起过。”

云杳自知失言,目光慌乱的往后闪躲了一下,阮烟见状,却是上挑了眼尾笑了起来,“你不愿说就不说,我不会逼你。”

云杳试探的看了一眼阮烟,见对方脸上并无探究之意反而是一派温和浅笑,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沉了下来。

他在世上还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的事,是断不能被他人知晓的。若是一旦泄露,必会引火上身,甚至祸及他人。

阮烟伸出手,触碰上云杳垂在半空的手臂,似是安抚般开口:“别怕,没事的。”

云杳轻轻的点头,应了一声。

四季更迭,秋去冬临,青穆又下起了大雪。

云雪依还是没熬过那年的冬日。

在大雪纷飞的长夜里,如她的名字一般,与雪长依,缓缓阖上了眼,在漫天的雪中陷入长眠。

云雪依是青穆云家家中嫡女,未出嫁便与人生下了孩子,云家家主云酬为了家族的颜面,一直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是以这些年来云杳在云家,一直是被当做云家旁支的孩子抚养长大,除了少有的几个近亲之人知晓他的身份外。

亡者过世,下葬之时,理应由亡者身前至亲之人扶灵抬柩。

而云杳却因为身份的缘故,不仅无法扶灵送亡母最后一程,就连存放着他母亲的灵堂也进不去。

家主云酬如是打发他:“你身份不便进入灵堂,若是你见到你母亲的灵位后悲痛难忍一时露了马脚,要我们如何向各方前来吊唁的宾客解释?为了云家的颜面和你母亲的名节,云杳,这次便只能委屈你了。”

是以本该是为生母扶灵下葬的日子,云杳却只能被关在云家,穿着一身缟素的丧衣,跪在冰天雪地的院中,对着一只暗色铜炉,不断地烧着纸钱,已寄哀思。

闻瑕迩沉默的站在云杳身前,眼中的情绪有些难以言说。

君灵沉望着眼前的场景,眼中似有所动,却是一语未发,收紧了掌中人的手。

闻瑕迩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道,偏头看向君灵沉,用着调笑般的口吻道:“我们家有些特别,母亲过世了,大儿子想来看母亲最后一眼,却是被做父亲的毒打一顿后关在了家中,小儿子想进母亲的灵堂,却只能躲在雪地里的一角,偷偷的焚着纸钱。”

“闻旸。”君灵沉蹙了蹙眉,“令尊应是有苦衷才会如此。”

闻瑕迩收敛了笑意,道:“缈音清君这话说着竟是比我还要了解我父亲几分。”

君灵沉道:“我并非刻意……”

“我知晓。”闻瑕迩垂眸看着铜炉着焚着的火焰,“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父亲的确有苦衷。”

雪花落进铜炉中,火焰扑闪一下后向四周飞溅出火星,遂又复原。

闻瑕迩暗声道:“我父亲为报祖父祖母之仇,手刃天机门和一众残党造下了太多杀孽。我母亲过世时,他就已经障业缠身,被心魔所扰,修为大跌……他怕我来到云家惹出是非,暴露了身份,却又没有能力护着我和云杳,这才……”

他说到此,顿了顿,似是在回忆当初的情景,眼中的黯然复又加剧。良久后,才接着道:“只是我明白的有些晚,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君灵沉道:“你还活着。”

闻瑕迩侧眸望向君灵沉,少有的没能领悟到对方话中的含义。

君灵沉解释道:“你还活着,于令尊来说便是最大的欣慰了。”

闻瑕迩定定的凝视着君灵沉,片刻后,笑着移开了目光,“也对。”

云杳跪在雪地里,垂着头一语不发的焚着纸钱,直到铜炉中的纸钱燃尽,他才动了动身体。

“云杳。”阮烟坐在轮椅上,两手扶着轮,在雪地里缓慢行进到云杳身后。

云杳闻言轻轻的应了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阮烟道:“天冷了,同我回屋吧。”

云杳默了许久,嘶哑着声音道:“你回去吧,我想和娘亲再待一会儿。”

阮烟伸手替云杳拍下肩头的雪,道:“你若冻坏了身体,你娘亲也会心疼的。”

云杳听后,忽然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头垂的更低,须臾只听他哽咽着道:“父亲不在,哥哥不在,我也不在……只有娘亲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

泪珠顺着他头低垂的方向,直直的砸进了雪地里,一滴一滴,落下一滩深浅不一的印记。

阮烟见状,眼中的情绪渐渐沉了下来。

他俯下身,蓦地伸出手抱住了云杳的背,将人从雪地里拉起,靠进了他的怀中。

阮烟一只手握住云杳的下颚,把云杳的脸缓缓转向他,在看见对方脸颊上湿润的泪痕后,用自己的脸轻轻蹭了蹭。

云杳湿红的眼里有些无措,“……阮烟你做什么?”

“杳杳……”阮烟抵着云杳的脸颊,在云杳耳畔轻声道:“别哭了,我不想看见你哭。”

他牵起云杳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你每次哭,我这里都难受的紧,别再哭了。”

云杳面上的茫然更甚,“你……为什么?”

阮烟执起手指在云杳的下颚处摩挲了一下,眼中的颜色变得更沉,随即低下头,在云杳的下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云杳睁圆了眼,愣了一瞬才缓过神来伸手推开了阮烟,连连后退,却在后退时不慎碰翻了身后的铜炉,烫到了手背。云杳却恍若未觉,一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阮烟,“阮烟你做什么?!”

阮烟目光触及到云杳被烫红的手背,“吓到你了吗?我给你赔礼,对不起。”

云杳目光戒备的扫视着阮烟,阮烟看见后反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我不会再做了,别怕我杳杳,我只是有些情难自已。 ”

云杳怔了怔,“情,情难自已?”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句话中的意思,面上慢慢浮现出赧然的神情。

阮烟笑意渐深,正欲言便察觉道一股气息向院中而来,“何人?”他敛了笑,目光暗沉的紧盯着院中一角。

话音方落,一道黑色的人影便倏的出现在了雪地里。

闻瑕迩看见来人后,脸上泛起了点点寒意,君灵沉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出现了些许动荡。

朗禅拂手立于院中,在云杳和阮烟二人身上扫视一番后,目光落到了云杳的身上,“你是云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