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梦(1 / 2)

图翎微弓着背坐在屋顶上, 双腿盘膝, 手支着脸,头顶日光, 定定的注视着回到院中的他。

他和图翎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虽看不清对方此刻面上的表情, 但对方向他投来的眼神却比正午的日光还要炽热些,烧的他忍不住先别开了脸,怕再晚几分,自己便会融化在这团滚烫之中。

他松开抓着白衣男子的手,仰头朝图翎喊道:“图翎, 你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图翎直起身, 但看上去并没有要从屋顶下来的迹象。

他只好又喊了一声:“下来,我有话同你讲。”

图翎却动也未动,他斟酌片刻,回头看了一眼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也恰好在看着他,视线交融, 只听对方说道:“我先隐匿气息, 等云顾真现身。”

说罢便身如扶风,快的连一片衣角他都未能捕捉到, 便消失在了庭院中。

他未作停留,旋即回身, 一跃纵上屋顶来到图翎身旁。

图翎见他上来, 不如之前那般盯着他, 反而撇过头去,将手中拿着的一只木盒子往身后藏去。

图翎藏着这只木盒移动时,有清脆的声响从盒中传出,他听后便觉这该是铃铛的声响。图翎也听见了这串这串铃响,察觉到自己遮藏的动作暴露,索性不再掩饰,大咧咧的将那只木盒放置于他们二人之间。

他垂首睨了那木盒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图翎,我有话同你说。”

图翎明显兴致不大高的模样,“哦,我也正好有话同你说。”

他略微沉吟,“你先说吧。”

图翎眼神在他面上扫视一圈,勾手将那只木盒拿起,递到了他眼前,“送你的。”

他抬手接过,正欲打开,又顿了顿,朝图翎问道:“我可以打开吗?”

图翎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张嘴半晌也未吐出半个字,只是轻点了点头。

得了示意,他才抬手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只铃铛,通体银白,光泽熠熠。他拿起这只铃铛放在眼前瞧了瞧,见那铃身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观形状流线,似乎是曼陀罗花。

他握着铃铛摇了摇,清脆悦耳之音骤然响起,卷入四下飞散的风沙中,飘渺悠长。

图翎试探着问道:“喜欢吗?”

他指腹摩挲过凹凸不平的铃身,道:“无缘无故,为何要送我铃铛?”

图翎拳抵嘴咳了一声,“想起来就送了,还需要什么缘由吗?”

他端详手中的铃铛,须臾后,放回进木盒中,“图翎。”他关上木盒,递回图翎手中,“过几日,我就要离开骨师国了。”

图翎未接过那只木盒,只是默然的看着他。

他略顿了顿,亦抬起头回望对方。

图翎眼中的情绪,比此前还要炽热、直白。有些话语即便未点透,可此时看着对方这双眼,亦能领悟其中蕴意。

他平静的心底仿佛被人投进了几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石落水底,沉的厉害。

可脑海却异常清明,未被这股动荡扯入其中。

他很清楚,这股情绪的波动来自于云顾真,而图翎的眼神,图翎的情感,给予的人亦同样是云顾真,而并非是他。

他如今至多不过,是个能与之共情的旁观者。既不能活死人肉白骨,救活图翎和云顾真二人,亦无法救助此刻被困在一副不属于他的躯壳中,被迫深陷的他自己。

有时候,人活的太明白,似乎也并非是件好事,他突然有些恍惚的想。

图翎扶额,嗓音骤然低下去,“......为何,突然要离开?”

他亦低声道:“并不是突然,已经想了许久。”

图翎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来,问道:“我是第一个知晓的吗?”

他正要点头说“是”,图翎却咧嘴笑的更开,“当我没问。第一个知晓的定是乌苏,哪里会是我......”

图翎说罢,接过了他手中装着铃铛的木盒,“今日在都城里遇见你和乌苏,你们二人都没和我打照面,想来是在说这件事吧?”

他望见图翎那只抓着木盒的手,手背青筋隐现,颔首道:“没错。”

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松懈下来,青筋渐隐,木盒从手掌中有一瞬的滑落,又被图翎及时抓住。

“我还没带你逛遍整个骨师国。”图翎道:“还有北荒其他诸国……就这么回去,不会觉得可惜吗?”

图翎语气有些急切,却是笑着对他说:“我前段时日是忙了些,未能及时陪着你到处游玩。但我现如今已是一身空闲,你想去何处,你想做什么我都能陪着你!”

“我可以带你去沙漠里夜猎,猎皮毛最好看的那一只狼送给......”图翎滞了滞,才道:“你厌血......我们不去夜猎。我们骨师国还有许多好玩的,夏日里都城会举行祭典,届时城中会特别热闹。你若也不喜欢热闹,我可以带你去沙漠中最清幽的绿洲,夜里,整片湖泊上会飞满萤火虫,极为壮观。你若也不喜欢清幽,我还可以带你去荒漠以南的草场,那里有能日行千里的骏马,你可以驭着这些骏马在沙漠中驰骋,你一定会喜欢上的。若你仍不喜欢骑马,我还可以带着你去......”

“图翎,我过几日便要走了。”他出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一处也去不了了。”

图翎失声,含在嘴里的话被他尽数打断。

他别过脸,见对面的屋檐下蓦然多出一道青衣身影。

云顾真隔着庭院重重,眼神淡淡的望着屋顶上的人。

他忽的忆起云顾真对他说的那句话:两个已死之人,还谈什么喜欢呢。

云顾真想要了却一桩夙愿,可眼下却已忘了这夙愿是什么。所以他代替云顾真出现在这段记忆中,替对方抽丝剥茧。

而图翎却完好无损的活于云顾真的记忆中,鲜活灵动,恍若生前,若云顾真要的就是如此,他便该同图翎一起沉入这无尽的虚幻中,而不是让他一个陌路人来感同身受。

这令他不由得开始暗自揣度,这场前尘遗梦,究竟是因云顾真忘却的怨而起,还是因为别的东西所生。

白衣男子时机恰好的出现在了云顾真身后,他看见白衣男子拂袖,一阵青光便从对方宽大的袖袍中涌出,桎梏住了云顾真的身形。

他见那道青光,脑海中又有残缺的画面闪现,可转瞬即逝,他来不及捕捉。

他默然片刻,站起身欲跃下屋顶,图翎却忽的抓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他想说他要去到白衣男子和云顾真身边,可图翎却看不见他们二人。他斟酌少顷,又坐回了原位。

图翎不再笑,只是抓着他的手说:“是不是前些时日我做了令你不痛快的事,所以想离开?你讲与我听,我向你赔罪。”

他听着图翎这些话,良久后,启唇道:“图翎,你很好。”他垂首,缓声接着道:“你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的人......”

图翎愣愣的望着他,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一个字也未能听懂。只听得图翎哑声道:“所以,所以你想走并不是因为我?”

他未语,可眼下沉默的反应已足够说明答案。

“那你是为何要突然离开?”图翎道:“你定是有其他的缘由对不对?顾真,告诉我!”

他凝视着脚下的瓦片,其中有一块面上裂出了丝丝纹路,在一众平滑的瓦片中显得尤为明显。他听得自己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响:他既要误会,便让他一直误会下去,也不定是好事。

于是他顺着这念头,听见自己平声说道:“因为乌苏。”

图翎手中木盒哐当落下,沿着那块有裂纹的瓦片一路滚下,他想去拾捡却已经来不及,木盒从屋沿掉落,摔的四分五裂,铃铛从盒中蹦出,发出的清响在此刻显得尤其刺耳。

“我去捡。”他起身便要跃下屋顶,图翎却先他一步走到了屋檐处,“已不必。”

语毕无声落于地面,经过那铃铛时却停也未停,径直走出庭院,留给他一个无尽萧瑟的背影。

他下了屋顶走到那片四分五裂的木盒前,捡起了那只铃铛。

铃口处被摔裂出一条豁缝,比原身的口子还要大些,他捏着铃铛在手中摇了一下,没有声音。

这只铃铛,再也发不出声了。

他望着这只铃铛凝思片刻,抬脚往对面的屋檐处跑去,白衣男子也在这时突然向他走来。

“哥哥我有话想......”

“闻旸,我有事要......”

他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说出,又在同一时刻收声。

白衣男子微愣,继而复声道:“你先说。”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有一些猜测,想要问一问他。”他指着被一圈青光困住的云顾真。

白衣男子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到云顾真身前,隔着青光打量对方。云顾真仍旧一派淡然模样,通身丝毫未有被囚禁的愤愤不平。

一个因怨而生的魂体,能够如此安之若素,坦然平静,看着倒不像怨,反倒像一个常人。

于是他问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把我拉进这幻境中,让我替代你的?”

云顾真似乎未预料到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脸上的淡然有一瞬的迷惘,“......我,我也不知。”

他又问:“我是不是夺了你的舍,用了你的身体?”

云顾真点头,又摇头,“算不得夺舍,叔叔也是无意才被招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