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我借用你的身体才复生,这是真的吧?”
云顾真道:“是。”
他略作思忖,道:“你既是怨,定然已在我身上生了反噬咒印。我若未能及时解开你的怨,这咒印便会遍布我身,吞噬我的三魂七魄,教我身死道消。”
云顾真从容一笑,“叔叔所言正是。”
他眯了眯眸,神色沉了下来,“但你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一只怨,哪里还有能力将我拖入这幻境,代受这些前尘纠葛?”
云顾真听得此言,面上的笑倏的一僵。
“你说你死前有一桩夙愿未了,我是信的。否则你的怨就不会诞生于此地。”他娓娓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是因怨而生,那夙愿便是凝聚你此具怨体的源头,夙愿生你便生,夙愿去你便去......”
“但你却将那源头忘了,忘的一干二净不说,此刻却仍旧好好的存活于这幻境中。”
云顾真面上的笑因他的话逐字逐句的破碎,最终变回了最初始的茫然。
云顾真茫然的望向他,“我亦不知,我亦不知......”
他却是面色如常的抱肩斜倚在了身后的廊柱上,缓声道:“这幻境的源头从不是你的怨,而是图翎的求不得,放不下。”
他勾住手中铃铛的环扣,在云顾真面前轻晃了下,“这只铃铛阴气颇重,想来便是引我入这境中的魂物。”他说到此,略作停顿,“而图翎想见你,却不知你早已殒身。是以引得我误入其中,而你恰巧又是附身于我的怨,跟着我一并被带进了这幻境中,这才有了如今这番状况。”
云顾真听完,一张脸上除了迷茫还多了些别的色彩。
他大抵明白云顾真眼下心中必不好受,心中之人至死仍旧对他念念不忘,执惘不散,才兀生这一场啼笑皆非的错乱纠葛。
生既不得同归,死亦何尝可得伴?
终究是一场再不可追的虚梦罢了。
他勾着那只不再响的铃铛,似乎也同云顾真一般陷入了长久的迷惘。
这时,有人走到他的身后,挡住了大半日光。
他旋即回头,却见白衣男子正立在身后,问他:“你何时记起来的?”
他听得这问,困惑的蹙起眉,“记起什么啊?”
白衣男子凝视着他的双眸,他不偏不躲,与之对视。少顷,白衣男子先一步移过了眼,“我以为你记起来了。”
他抿唇,抓住对方的衣袖,“我记不起来,哥哥你可以说给我听啊。”
白衣男子道:“不必我说,出去后你自会记起。”
他点点头,随即忆起对方方才想要和他讲些什么,便道:“你方才要同我讲什么?”
白衣男子略作沉吟,目光落向他身后的云顾真,“和你方才同他讲的一样。”
他一愣,扬唇笑起,正欲和对方说他们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后方的云顾真出了声。
云顾真道:“我想见他。”
他转过身,见云顾真周身陡然浮现出几道若隐若现的黑气,“叔叔,我想见图翎......”
云顾真倾身,欲想从青光中脱身,却被青光弹滚在地。云顾真皱起眉,又再次站起,屡屡突破,却屡试屡败,缠绕在他周身的黑气以肉眼可见之速越变越浓。
白衣男子见状,说道:“他变回真正的怨了。”
他点头深以为然,却也在此刻大概明白,云顾真想要了却的夙愿,究竟是何物。
于是他道:“你之前也尝试过出现在图翎眼前,可他却根本看不见你。”
云顾真奋力撞击青光,眉目之间,戾气深重,“可我还是要见到他,我要见图翎......”
他正欲继续解释,口中却毫无征兆的涌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地面。他拭了一把唇角仍有余温的残血,有些发怔。
白衣男子却突然抬手,束缚着云顾真的青光骤然变盛,他听得对方寒声呵斥云顾真:“安分。”
云顾真被那团青光紧紧包围,周身的怨气淡了许多,“我只想见图翎,我不想害死叔叔......”
“乖侄儿,可你身上的怨气越变越重——”他一脚碾去地面的鲜血,“你这是想,要你叔叔我的命啊。”
云顾真摇头道:“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只是想见图翎!”
“那你就给我安分等着!”他舒出一口气,“我现在就去将图翎给你找过来。”
云顾真怔怔的望着他,半晌,说道:“可将他带过来,他也看不见我。”
他扯了扯身旁白衣男子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有办法吗?”
白衣男子盯着他的脸瞧了瞧,陡然伸出手在他唇角处摩挲,“不妨直接告诉图翎,你不是云顾真。”
“此法甚好!”他虽是这般赞叹,但眼神却控制不住的瞥向白衣男子摩挲他唇边的指腹。
那如玉般白皙的颜色上面,渐渐沾染了几点血红,他心里扑通了一下,倏的移开视线,说道:“直接告诉图翎我不是云顾真,想来定会撼动图翎的心神,届时这因云顾真而生出的幻境,多半也会因此受到波动。”
白衣男子已经抽回摩挲他唇角的手,淡声道:“不错。”
他唔了一声,“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图翎吧。”
云顾真出声道:“叔叔,我也去!”
白衣男子却突然出手,将束在云顾真身上的青光又亮了几分。
他睨了一眼被青光包裹跟个茧一样的云顾真,说道:“乖侄儿安分待在这里,免得你到处瞎跑怨气横生,你叔叔我还没帮你找到图翎,就先一步归天了。”
云顾真愣了片刻后,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状况引发的后果,点了点头,不再说和他们一起去寻图翎的话,安分守己的任由青光束缚。
距图翎离开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和白衣男子在院中上下巡视一圈,竟是没寻到图翎的半分踪影。
他们二人站在大门前,思索着图翎此刻该去往何处。
他眼光扫视着门前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说道:“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白衣男子侧目看他,示意他问。
他便问道:“若是你当面被喜欢的人拒绝,受了情伤,眼下会去往何处?”
白衣男子愣了一下,蓦地偏过头不再看他。
他眨了眨眼,便猛地反应过来,这个白衣哥哥生得这般好看,心地又善良,性子又温柔,这样人美心善之人,怎么可能会受情伤?若是哪个女子能嫁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吧。
“我说错了!”他连忙道:“你肯定是没受过情伤的,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白衣男子听罢,眉心微微蹙起,又侧回目来看他,“你受过?”
他挑眉,颇有些自鸣得意道:“我肯定没受过情伤。即便要受,多半也是别人在我身上受去的。”他虽记不得自己的事情,但在情爱二字身上,他还是有些自信的。
白衣男子却不再说话了,他察觉到对方异样,悄悄打量对方片刻,未能发觉什么端倪,遂只好收回目光。
骨师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图翎素日喜好打抱不平,爱在城中晃悠,他和白衣男子便花了大半日时光逛遍了都城内的大街小巷,但依旧未寻得图翎踪迹。
等他们再返回院中时已是深夜,满心期许的图翎会在院中与他们不期而遇,结果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在外面走了大半日,他此刻已是哈欠连连,不用白衣男子提醒便自行回到了床榻上,抱着被子问坐在屏风外的人,“图翎不会被云顾真这一拒,就再也不出现了吧?”
昏黄的烛火打在轻薄的屏风上,印出一个长身直立的男子轮廓来,他睡意朦胧的盯着那轮廓,听得对方答道:“不会。云顾真将会离开北荒,他一定会来见云顾真最后一面。”
他道:“可他若不来呢?”
那笔直的身影略顿了顿,答道:“他会来的。”说罢从宽大的衣袍中伸出一只手来,扶起桌上的蜡烛,似乎正要吹熄。
他眼神落到那只手上,即便此时隔着一扇屏风,他眼前亦能描摹出那只手的形状,骨节分明,净白如玉,如对方的长相一般,仅一眼,便再难以挪开视线。
他打了个哈欠,问道:“哥哥,我从这幻境里出去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那人默了许久,抬起烛罩,反问他:“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他脱口道:“想的。”
他自进入这幻境中便一直恍恍惚惚的记不得前事,惟从对方出现在他面前后,给他讲清这境中原委,又几次三番桎梏云顾真不让对方近他的身,他虽不解其意,但也能看明白对方是在护着他。
云顾真虽对他恭敬,但毕竟是只怨,白日里微微一激便反噬的他当即口吐鲜血。他那时已然顿悟,这境中待他好,一心为他的,只有面前这与他隔着一扇屏风的白衣人。
然对方听见他的回答后,又是久久不语。
他的耐心逐渐殆尽,又被体内的睡意磨平了棱角,临入睡前,也未能听到对方半字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