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不足的颖贵人眼泡红肿,一脸“被头风”的模样,不吭声坐起来,闭着眼任几个宫女给她穿戴。
梳妆的时候颖贵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不满意得很,锁着眉头看看衣衫:“这藕紫色的领口不绣点花,真是过于素淡了。你们几个挑点花样子给我过目。”
又斜了眼睛从镜子里看后头捧着梳头油的李夕月:“昨晚上你值夜,听见什么了?”
李夕月心里一个打鼓,忖度着:说听见她哭了吧,说不定戳着她的痛处;说没听见吧,万一她又要问责……
心一横装傻说:“啊,没听见什么呀。”
颖贵人冷笑道:“哼,我就知道你打马虎眼儿!”
李夕月抽了一口凉气。
好在颖贵人发作了一句就罢了。最后掠了掠鬓,在颊上又补了点胭脂,才摇摇摆摆坐肩辇去慈宁宫请安去了。
值夜的宫女白天是可以补觉的,于是李夕月又睡了一个上午。
醒过来,颖贵人已经睡午觉去了,除了伺候在屋子里的那个宫女之外,其他两个正在比花样子。
一个说,藕紫色搭玫瑰艳丽,一个说,藕紫色配紫藤才和谐。争执不下。
李夕月揉揉眼睛,起身披了外头衣裳,然后说:“配玫瑰太俗气,配紫藤又太不醒目,喏——”她指了指花样子的画册:“柔粉色的连枝荷花,配着不同绿色调的浮萍,既大方又俏丽。”
但颖贵人起身后,选择了在藕紫色衣服上绣红艳艳的玫瑰花。
李夕月是奴才,自然不好置喙。包衣人家的姑娘,在家虽受娇宠,但基本的女红和烹饪都是会的。李夕月和几个宫女儿配好了丝线,听见里面吩咐再伺候颖贵人梳妆,赶紧地丢下手中的针线簸箩,进屋子里打水、递胰子,又调好水粉,开好胭脂盒,磨好了眉黛,搁好眉笔,全套伺候起来。
颖贵人脸色一直不大好看,但对这次梳妆下了十足的功夫:胭脂在唇上点得不匀,就擦掉重新点了十余次;眉毛更是反反复复画,好容易画出一弯新月般的细眉。
颖贵人呵斥那伺候梳妆的宫人:“若是在我自己家里,如此笨拙,就该打一顿撵到下房去洗衣扫地了!真真是你们瞧着我性儿好,就蹬鼻子上脸了是么?”
那个宫女并不是这批选进来的新人,饶是这样,也被骂得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落下。
而颖贵人又骂:“你做这副死脸给谁看?!”
大家都不得不浮现出难看的假笑来。
颖贵人挑剔的原委也不难猜:午后要到畅音阁陪太后听戏,皇帝与大臣祭月结束之后,也要来尽尽孝道,陪着太后一起听戏用膳。这是颖贵人第二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第一次是选秀的时候——能不能尽快侍寝,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就在此一举,她当然不能不尽心梳妆,以期获得皇帝的青眼。
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打扮好自己,还得打扮自己带去的侍女,不能让宫女杵在那儿时像小蠢鸡子似的,丢主子的份儿。
颖贵人眼眸一扫,指了指夕月和另一个叫花蕊的年轻新宫人:“你们俩收拾利索了,跟着我走。还有两个一个在慈宁门外候着传话,一个在屋子里候着。”
夕月和花蕊打仗似的回屋子捯饬自己。
宫女打扮得简单朴素,但要清爽利落才是上佳,乌油油的长辫子牢牢地绑上红绒绳儿,刘海梳得清爽光洁,脸上薄薄地敷层粉,节日里也许稍微拍点浅淡的胭脂,抹一抹唇。衣衫是新做的,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那被颖贵人挑剔的大宫女进门催促,看了看她们俩还穿着簇新的鞋,不由提醒:“换双旧鞋吧。陪太后听戏,皇后和各宫的主子先立规矩,之后还能有赐座;当宫女的则从头站到尾,葱管笔直地不许动,几个时辰下来管叫你们浑身都抽干了似的。旧鞋子好歹合脚,不至于站得脚疼。”
原来还有这道理。
两个人忙不迭地去换鞋。
花蕊问:“万岁爷去吗?”
大宫女叫润格的,横了花蕊一眼:“去,就看上你了?”
她冷笑一声:“都以为先帝宠幸圣母皇太后可以不断翻版——省省吧,开国至今只此一例!”
说得花蕊满脸通红,忸怩着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而李夕月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所幸穿了双轻便柔软的旧鞋子,这伺候太后看戏,真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下来的。
畅音阁里一场戏,少说也是两三个时辰起步。昆调又是格外的缓慢悠长,坐在椅子上嗑瓜子、吃水果点心的太后、皇帝、皇后和各位嫔妃还好,坐得腰酸了,可以借口“方便”,到外面绕个弯儿、疏散疏散腿脚。宫女和太监却只有一直站立在后头的份儿。
头半个时辰,这站着还不觉得受罪,虽然必须得收腹并腿,笔直地站得精神,但是戏台子上有戏看,倒也能分神,还津津乐道的。
过了一个时辰后,腿脚开始发酸发麻,鼻子里嗅着主儿们吃的水果、瓜子、点心的香味,但是与自己无关,那戏台上的戏也就不觉得那么好听了。
两个时辰后,背上的汗都出来了,两条腿也重得灌了铅似的,酸胀得难受,咬着牙坚持着还得站;肚子也饿了,瓜果香味格外撩人,咽口水犹自可,祈祷着千万不能肚子里乱叫;最怕的是要如厕,简直是含着眼泪的憋。
若是自家主子喝水喝多了要去“方便”,那简直是奴才的福气!可以跟着去走两步,把站麻了的腿筋抻抻开;憋急了的也终于可以放水;饿了渴了仍然得自己忍着,忍到回去才有赐给宫女的月饼和西瓜做宵夜。
反正在李夕月的感觉里,那台上的戏是越来越难看了。
她就盼着那些扮成寿星福星和各种神仙在那里大锅乱烩一样唱吉祥词儿唱得没完没了的戏子们,能够赶紧唱得太后倒胃口——今日家宴,须得太后说一声“乏了,大家散了吧”,上上下下所有人才能够跪安离开。
夜色浓郁,各处亭台都点着灯烛,照得恍如白昼,好在李夕月的脸落在灯光之外,使得她的眼珠子可以不被管束地到处乱睃,觉得还可以避免自己去想酸痛的腿和腰。
正中间的应该是太后了。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笑得鬓角的珍珠络子与发髻正中的金凤凰一直在颤。
一旁分侍左右、正襟危坐的应该是皇帝和皇后,都是家常的衣装,宜乎时节的天青滚镶的月白袍子。皇帝好像也看戏看得不耐烦,不多会儿就在跟中间的太后告罪离开一会儿。倒是皇后,每到皇帝离开,她反而放松了些似的,遇到有趣的桥段,甚至会倚着太后笑得花枝乱颤。
再两边雁翅般展开的席面上,是无数莺莺燕燕,个顶个打扮得精致。老太妃太嫔也坐在其间,穿衣首饰都朴素得多,她们也是各自自在,到入夜的时候,已经告罪离开了不少人。
李夕月咬咬牙,盼着她主子颖贵人再去解一次手。
皇帝又消失了。
过了片刻,颖贵人也站了起来,对两旁的几位花枝招展的嫔妃低语一句“方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后,从阁子外侧到隐秘的屋子里去解手。
李夕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挪动站得快肿起来的双脚跟上了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