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片海亦有波澜滔天、怒卷排云之时,即便手握重权、不可一世的人物,只消一着不慎便会葬身无底深渊,巨浪翻涌,随时会将人吞噬殆尽。
月影清浅,他走过幽静长廊,依稀还记得就在不远的水井中,有不知名的小宫女“淹死”其中,被人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在皇宫里,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人默默死去,疾病、孤苦、嫉妒、仇恨、孽缘……一刀刀割裂着锦样年华,哪怕家人还在远方等待,无名小卒死后只被随意埋葬,累累坟茔鬼火幽幽,是与此处相反又相似的另一世界。
夜间的风已是微凉,不远处有摇曳宫灯缓缓而来,脚步声沙沙轻响。江怀越在长廊尽头止步,不多时,在前方持着宫灯的两名宫女便发现了他的身影,略一辨认后,随即下拜行礼。走在后方的那人也随之作礼:“江督主,入夜独行,怎也不点一盏灯笼照明?”
一开口,语声清柔明澈,似甘泉佳酿,沁人心田。
第25章
“原来是金司药, 江某走惯了这些路,暗处也无碍。今晚是你当值?”江怀越温文尔雅向她拱手还礼。
两盏宫灯荧荧, 映出金玉音秀丽清雅的姿容,即便是毫无特色的深蓝女官服,也掩不住人淡如菊,仪态万千。她双手拢在袖中,向他笑了笑:“正是, 太后近来总觉难以入眠, 便召我过去聊聊,因谈及惠妃娘娘有孕之事,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看来惠妃娘娘喜得龙胎的消息,真正是传遍后宫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走下长廊。金玉音又问:“江督主是要去值房?”
他颔首:“本不是我当值, 入夜了省得出宫麻烦, 去那里过一晚。”
“督主不是有御赐的府邸么?听说很少去住,实在是太过操劳了。”
江怀越一笑了之:“像我们这些人无家无业, 府邸不过是摆设罢了,终究还得长留于宫中。”
金玉音莞尔:“刚才太后倒也说起了您呢……”
“哦?是关于寿诞时清乐小唱的事情吧?我已选好了人手,过几天会向她老人家禀告。”
她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略带调侃地道:“太后问及您年岁几何, 入宫多久,听那意思,似乎想知道您是否要找对食。”
江怀越怔了怔,片刻后才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事?”
“我也不知道了, 就是谈到寿诞选乐女入宫的事情,才聊到了您的私事。太后说您一表人才恰是青春年少好时光,切莫辜负了韶华往后凄凉……”金玉音贝齿轻露,笑意如春,“真是对不住,不该唐突问询,若是您有意,下次太后找您的时候,直言便是。”
江怀越只淡淡一笑,没有回应,金玉音见状也不再多留,简单道别之后,便跟着宫女往太医院方向行去。江怀越亦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行,走没多远,忽又听身后有人急唤,回过头,却是一名宫女匆匆折返。
“金司药说了,前面越发幽暗,督公还是提一盏灯照亮前程为好。”
宫女将手中的灯笼交予他,随即回转。
江怀越遥遥相望,长廊那端橙黄色光亮晕染摇曳,玉扣淙泠轻响,金玉音倩影婀娜,已翩然远去。
*
惠妃有孕一事虽在朝廷内外都引起了波动,但荣贵妃与江怀越这两个最该在意的人没有任何举动,其他人等也只能暂时观望。惠妃仗着有孕在身,竭力为高焕开脱,但内阁大臣们也不愿让此事开了后妃干政的先河,因此据理力争,不肯松口。最终高焕虽免了死刑,却被贬斥到辽东卫去了。而裴炎本来想利用惠妃在承景帝耳边吹风,打击江怀越势力,却被他设计丢了颜面,非但没能先下手为强,还遭到君王斥责,只能忍气吞声蛰伏不出。
东厂的事务被交予江怀越兼管,尽管又有朝臣反对,但也难以另选合适的内宦委以重任,于是这东西两厂尽尊他为督主,江怀越一时风光无限。事情多了,自然从早到晚忙碌不休,直至杨明顺送来一叠密笺,他才想起已经又是检视各路密报的时候了。
因手头还有文牒要看,他就让杨明顺在书桌一侧整理密笺,平日若有紧急事务,密笺是直接送达他手里的,而余下的这些则择时检视,按轻重缓急再行处置。
江怀越还在提笔批阅,杨明顺已将密笺分成三叠,呈至他手边。
“有什么有用的讯息?”他随口问了一句。
“醉凝阁的甲字七号上报,五日前有姓胡的客人在雅间设宴,请的是吏部主事程立章 ,为他们牵线引见的身份不明,应该也是六部中人。还有护城河畔的丙字十六号上报,三日前翰林院的两名侍讲与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赵觅同坐游船,席间花费奢靡,恐怕是有事相托。另有云香园的辛字九号上报,昨日大理寺右少卿卢桉在家中宴请贵客,订了云香园上等美酒十瓶。司礼监那边则传来消息,昨天常竣外出采买,过了午时才回来。”
杨明顺说的时候,江怀越手头狼毫始终没停,一会儿功夫便在素笺上写了数行小楷,将之交给了他。“留意着吏部近期是否会有人员任命变动,还有赵觅最近递交了什么奏章。至于卢桉……”他在那名字边上打了个圈儿,“此人前些天还想送厚礼过来,被我谢绝了,转而又找司礼监的常竣,以后得提防着点。”
“估计又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些读书人表面上正经八百的,背地里不也是满肚子小算盘?”杨明顺嗤之以鼻,忽而问道,“听说前几天左军都督府的盛文恺送上请柬,邀您出城饮酒,督公怎么没去?”
江怀越看着手中文书,淡淡道:“一请就要去?那我成日里岂不是忙着到处饮酒赏景了?他之前和我义父私下接触过,到底是什么用意,暂且还不清晰。晾着点,没有坏处。”
“明白了。”杨明顺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渐渐地又迟疑了下来。江怀越头也没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督公,这是辰字十七号交来的……”
他犹犹豫豫地递上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没敢多言语。江怀越皱了皱眉,将纸笔搁在一边,接过那纸条。打开一看,却是一片空白。
“一点消息都没探得,这是哪个蠢货?!”他不悦起来,将纸条扔到桌上。杨明顺苦笑:“督公您忘了?新近收的探子,淡粉楼的相思啊……”
江怀越原本重新翻阅文牒的动作滞了滞,抬目质问:“当初是谁竭力怂恿本督,说什么身在教坊消息灵通,非让她做西厂的细作?现如今可好,那么多天交张白纸上来,她是有意挑衅还是存心偷懒?”
“小的也生气,可是据那个去收集讯息的番子解释,相思说,近来始终没有客人,一个人待在屋里,所以探不到什么消息……”
江怀越冷哂:“花容月貌,怎会无人问津,真当我比她还蠢?”
杨明顺正待回话,房门外又有番子禀告,说是镇宁侯府上来了人,请求面见督公。杨明顺将那仆役领了进来,原来镇宁侯褚恩寰与江怀越素来交好,前几日才从辽东击败了建州女真班师回朝,在宫中受赏后说起要请他一聚,今日倒果真派人送来请柬了。
江怀越翻看请柬,不由问道:“那天镇宁侯还说是在家中办宴,为何又改在了和畅楼?”
那仆役愣了愣,面露尴尬微笑:“小的不清楚……估摸着,是怕夫人不乐意吧?”
江怀越闻言会意,待仆役退去,杨明顺笑着道:“刚才那人的意思,是不是镇宁侯怕夫人闹场?我早就听说侯爷惧内,原来竟是真事。要是姚千户能和侯爷一起吐吐苦水,恐怕从早能说到晚!”
“你倒是对这些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朝廷内外还有哪家的私事是你杨明顺不知道的?”
“这不是遵照督公您的吩咐吗?”杨明顺委屈道,“事无巨细一一查证,不可放过任何消息……”
“行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檀木花架前,又止了步,“刚才说的那个相思……你明天去提醒一声,若下次继续如此,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杨明顺应了一声又急叫:“我不去教坊!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说都说不清!”
江怀越却一脸不耐烦:“你不去难道还我去?我不想见那小女子,再说本就是你惹的麻烦,自然由你去解决。”
“……可明天您老人家不是还要去和畅楼赴宴吗……您不需要小的做跟班了?”
他被气笑了,拿起笔就敲杨明顺的额头:“没了你,我还寸步难行?明日你去教训相思,我去赴宴,各自分散,各自清净!”